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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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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林信荣的说话声惊破了织云的回忆。“后来,大江悟出来了,他说这个工作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而且要耐得住寂寞。大江人真聪明,说出的话常常就是哲理,他说‘寂寞是理想的影子’。这话说得多贴切,那时候寂寞真就是他的影子。他也收私人学生,学生和学生家长都认为他是从外国学成回来的,目的是要跟他学西方玩艺,他却口口声声叫他们不要以学西方音乐为满足,要为中国音乐努力,于是好多学生和他们的父母都失望,不来了。”林信荣耸耸肩膀,无可奈何的笑笑。“幸好也有几个能接受这种思想的年轻人,就由这几个人,我们又组成了合唱团,又唱中国人自己的歌,到处去演唱。可是我们还是没钱、没人赞助,租不起场子,想到电视上亮亮相人家也不欢迎,就只好甚么地方欢迎去甚么地方,所以演唱的机会并不多,不过已经有很多人肯接受我们了。那次去东部的小镇,我原本是反对的,主要是那时候正赶上她要生产。” 林信荣指指正在和贾天华太太聊天的柳耐青,接着道:“大江就说,你守着柳耐青好了,我一个光棍,那里都能去,不在乎的,既然有演唱的机会,还是不要放过,我们要让任何一个角落的中国人听中国的歌,唱中国的歌,他说着就真带着合唱团去了。谁会想到在他们要回来的时候,遇到大台风,海水上了岸,把那一带民房全淹了,一些老人跟小孩子来不及逃,大江就不顾一切的去救,一口气救了好几个人,可是自己力气用尽了,就那么被浪卷了去——” 林信荣说着便停住了,织云也不说话。别人谈笑得正热闹,只有他们之间横着一片带着悲戚意味的沉寂。两人静默了好久,林信荣才又道:“过去的谁也无力挽回了,未来希望无穷,这就让大江让我们,都觉得很安慰了。大江的几个弄音乐的朋友,廖静慧、警报老生,还有那个他们叫他天才儿童的林福星,都说要继续大江的精神,为中国音乐努力。事实上‘中国人唱中国自己的歌’,虽说还没完全普及,可也差不多快成了一种风气了,只要我们这些人一直做下去,总有一天会产出够世界水平的中国音乐来,重要的是我们得不断的做。” 织云把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睁得直直的,彷佛并没很用心德林信荣的话,而在深思甚么。林信荣的话说完了好半天,她才悠悠的,像在自言自语的道: “历史就是这么写的,一定前面有烈士倒下去,后面的人才会跟上来!” 林信荣转过脸正要说话,就被正在和警报老生商量甚么的静慧叫住了。“林信荣,你把大江留下的那些谱子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林信荣把他旁边一个褐色的皮包打开来,掏出一迭乐谱。“我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有民歌,有艺术歌曲,还有要用国乐乐器和西方的小提琴一起伴奏的古典诗、词,大江说过,这是一种新的尝试,他认为我们发展中国音乐,可是不必太拘谨也不要太墨守成规,说是该有突破的精神,怎么样能把中国音乐建立起来就怎么做。大江的目标高得很,他不但要每个中国人都唱中国歌,还想让中国音乐挤进世界乐坛去,让外国人也听听中国人的声音呢!” 警报老生走过来,接过那迭乐谱,一边翻着一边道: “刚才我和廖静慧也谈到这一点,我们不能以在国内推展中国音乐为满足,我们应该联络在国外的中国音乐家,让他们在海外也组织起来,演唱中国歌曲。上次天才儿童回来,我跟他谈起这件事,他说他很愿意去联络一些人,不过,天才儿童出国时候年纪太小了,他本身就不太能接受中国文化了,这怕余织云得在一旁帮忙,做顾问才行。”警报老生眼光投向织云,似在征求她的同意。 织云为难的笑笑,不知该说甚么?她不回欧洲,怎么给天才儿童做顾问呢?但她又怎么能当众宣布要跟何绍祥分开,不回去了呢? 警报老生话刚说完,林信荣就接着道: “要余女士帮忙的地方多得很,大江谱的好几首要配诗词的曲子,还没来得及配好就出事了,这个事我们在座的人都不太擅长,余女士是研究文学的,做这个工作最相宜。另外还有些民歌的谱子,也得配词。” “这个工作我很愿意做。”织云爽快的说。 “是啊!把词配好,带给天才儿童,他来信说,他问过几个在欧洲的声乐家,说是愿意组织起来,到各国去演唱中国歌曲,我这里倒也搜集了一些以前的老歌,不过,这些是不够的,我们要有新东西拿出来,大江的作品是经得起考验的好东西,该让它流传出去……”警报老生嗓子本来就大,人一激动,就演讲似的“疾呼”起来。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杨文彦,这时微笑着,感触的道: “你们这些音乐家们:这样子卖力,一定有天会全体中国人都唱自己的歌,而中国音乐也会在世界上占一席地位的。大江虽然不在了,他的愿望可是达到了。”他的声调里透着哀伤,人也不像以前那么嘻喀哈哈的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静慧、警报老生、林信荣,要和几个声乐家合作,定期性的举行“我们的歌”演唱会。海外由织云和天才儿童负责组织,希望也能有计划的到各国去演唱中国歌曲。“你叫何绍祥给找找门路,他交往的人高级,办法比较多。别的不说,拿中国护照,到那里去都不容易,入不了境,怎么去表演呢,得有力的人给想办法才行。”警报老生又嘱咐织云。织云不好说甚么,只好再苦笑。 一直近午夜才散,静慧自己开着他们新买的国产汽车送织云回去。“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谢晋昌今天来信了。”静慧说。“老谢怎么说?还跟曾曼琳通信吗?” “何止通信?他写这封信给我的目的,就是告诉我他要去美国了,曾曼琳叫他去的。她说曾曼琳对他有信心,鼓励他回过头来念文科,并且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有成就。所以他说他不怕做老学生,兴致勃勃的去了。我看说不定他们就要结婚了。”静慧说着嘻嘻的笑起来。“余织云,你说好玩不好玩,咱们这个媒人居然做成了。” “是啊!老谢和曾曼琳都可以结束那种充军式的生活了。”织云说。心里却想:“把别人撮合了,自己倒要离婚了,多可笑!” “老谢打过电话到你家去,跟你辞行,何绍祥告诉他说你回台湾了,还跟他说了些美国大学的情形,说是足足在电话上谈了半小时。” “哦?”织云大感意外,惊奇于何绍祥怎么肯降低身份,和他一向瞧不起的谢晋昌谈话,而且谈了半小时。 “余织云,你甚么时候回欧洲,交给你的事,你可得给好好的办。”静慧又嘱咐织云。沉默的开了一会儿车,她不胜唏嘘的道:“人如果没有短视的毛病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全认为大江为人太好幻想,不务实际,才子气重,现在才知道,他实在比我们看得远了一大截。” “人嘛!就是这样的。”织云也不胜唏嘘。 到家门口,看着静慧把车子开走了,织云才开了院门进去。 迎接她的,又是那熟习的泥土味,和隐隐约约,夜风拨弄着树枝的声音。庭院寂寂,寒光四射的月亮几乎是个满圆,浮云全散开了,天空蓝得像透明的深海,这不是她熟习的典型台北冬夜吗?这么美的夜,让人怎么舍得躜到屋子里去睡觉! 织云站在溶溶月色中,想起那么多的往事,那些在英国公园中的日子,那些有泪有爱,有矛盾有烦忧的年轻岁月。其中属于个人感情的部份,似乎全过去了,但另一些超越男女之爱的东西,还待她们这些人去完成,想到众人交给她的任务,她无法不烦恼,不想到很多连带着的问题,离婚,怎么说也是很令人伤心的事,但跟何绍祥共同生活是那么难,那么格格不入。而如果不回欧洲,大家交给她的事也无法去办,那么,想把中国音乐发扬到世界上去这个愿望,就不会那么快的实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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