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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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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文章的人,常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拿起笔来,白纸黑字的一写,就进了千千万万人的眼睛,他的思想和言语,也就成了千千万万人的思想和言语,这样的一个“公众人物”,怎么能无视于周遭发生的事故,怎么能不为众人的忧患而忧患,只“为艺术而艺术”呢? 我出国近二十年,如今算是欧籍华人,瑞士这个地方,是片太平净土,住着也还不错,这地方的人,彷佛都不太知道忧患为何物,但我到底是个道地道地的中国人,一张国籍证明无法改变我的心,更不能稍减我对故国的关怀。这些年来,我走过很多地方,遇到过不同形色的中国人,因为看得多,感触也就多,把感触形之于笔墨,就成了“我们的歌”这部小说。 很多读者问我:“我们的歌”里的人物和内容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要说,一部完全虚构的小说,必不能引起读者的真实感,更难以获得共鸣。但如果完全是真人真事的纪录,则必缺少悬宕的气氛和戏剧性,减低小说的美感,不易引起读者的兴趣。小说的构成,总是真真假假,有真实也有虚幻。那对到中国塔下听风铃响,却没听到声音的可爱读者,一定同意我这说法吧! 我喜欢合理的情节,也喜欢观察在周遭发生的事故,更喜欢道出心里的真话,因此可以很坦白的说“我们的歌”很写实,其中若干人物也有相当的真实性,譬如为了无法获得在外居留,抛下妻儿自杀身死的汤保罗,考试失败,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流落在国外潦倒半生的谢晋昌,都确实真有其人。正因为我要在“我们的歌”这部小说里,发挥高度的真实性,对人物做深入的描写,所以对于男女主角何绍祥和余织云,都没有赋予十全十美的性格,也没打算让他们做完美的典范。 我不认为好人全是生成的十全十美典范人物,人非圣贤,过错偏差和矛盾都是不可免的,经过教训能深思醒悟,趋求改正,在人格上也就属上乘了,人不怕错,可怕的是知错不改,或愚顽奸狡、缺乏良知,根本就不知错。 至于为甚么题目叫“我们的歌”,而其中“歌”的部份出现得并不多?我想这用不着我多解释,聪明的读者们必能体会得到,“我们的歌”讨论的并不是“歌”的问题,“歌”在这里应该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我们民族的精神。我们要同声齐唱“我们的歌”,正表示我们应该并肩携手,同往一个大目标前进,这个目标是要中国人找到自己的原来面貌,以自己的文化和传统为荣,自信、自强、自爱。 如果说“我们的歌”暴露了西方人的优越感,我承认。如果说暴露得“太过份”,就不承认。我只是写得很真实而已。 在国外这许多年,我很交了一些要好的外国朋友,我们推心置腹,彼此信任,他们绝无任何优越感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我的朋友究竟只是西方人里的极少数,我本人也只是中国人里的一个。绝大多数的西方人,特别是浅薄无知心怀偏见的,总多多少少的有些优越感,产生这种优越感的唯一理由,就因为他们的皮肤是白色。我觉得这种心理极冷酷,也有失公平,所以坦白的写出来,并不感到过份、不安,或对中国人有甚么羞辱之处。当“我们的歌”连载到何绍祥和余织云租房子遇到困难的那一段,我接到好几封国外读者的信,都说写得非常真实,他们租房子就曾遭遇到那样的困扰。 一位陈姓留美学生,从加州写来的信,十分令我感动。他说出国后,在感情上和学业上都不是很顺利,曾经一度心灰意懒,但自从每天阅读“我们的歌”,信心就渐渐恢复,其中江啸风这个人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使他看到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只系在个人的成败得失上,一个受过那么多教育、读了那么多书的青年人,还有许多可做和该做的事,人该往大处看,不能只往牛觭角里钻。像这种类似的信,我收到好几封,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快乐。如果我的书能给彷徨中的青年指出一条路,实在比我的书是一本畅销书更使我感到安慰和骄傲。 有读者问我:“我们的歌”是不是一本“爱情小说”?这真是个难答的问题,说它不是“爱情小说”吧!爱情在里面占了相当重的份量,说它是“爱情小说”吧!它要表现的确实不祇是爱情。我想:它就是那么一部小说,表现了爱情也表现了别的一些甚么。人,特别是年轻人,总离不开爱情的。越是真挚热情,常怀赤子之心的人,他的爱也越纯越真,因此当我创造江啸风那样一个有为有理想的青年时,也赋予他炙热纯情的性格,创造余织云那样有几分虚荣心的女孩子时,也让她有真情流露的一面。只是,多情男女,不见得都把谈恋爱当成人生唯一重要的事,真正热情的人,不会只爱自己的情人。他会爱身边所有的人,他的家,他所置身的社会,他的国、他的民族。我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有卖膏药喊口号的嫌疑。自古以来,有大爱的人,关怀面都是大的,不是英雄豪杰便是忠臣烈士,不会是只躲在温暖的小环境里,把谈恋爱当成人生唯一目的、风流自赏的人。 很多读者喜欢音乐家江啸风,要求我给他安排一个好结局。而我给他安排的结局是被狂风巨浪卷去了,想来会使很多人失望。这一点我很抱歉,也很难过,原想给他安排一个美满的结局的,但想了又想,实在不可能。试想像他那样一个纯真完美的灵魂、幸福与美满的诠释岂能与我们芸芸众生一样?也许和余织云结婚会给他幸福、美满,不过“不朽”给他的幸福和美满一定更多。虽然他的躯体随着风浪消逝于无形,他的精神却丝毫未受到损伤,不但未受损伤,还震撼了那么多人的心,引领着他们朝一个大目标走。他并没失败,而且给成功铺了坦荡的大道,求仁得仁,已算得不朽了。所以说,这个结局对他也许更合适。 这样长的“长篇”,居然连载了一年余,在中副可说是空前的创举,非常感激中副的编辑先生们给我这个好机会,更特别要感谢执行编辑夏铁肩先生对我的大力支持。我旅居欧洲多年,对国内文坛情况相当隔阂,与文艺界人士也无往还,竟能让如此长的小说在中副“创纪录”,怕也是写作界少有的事,由此使我更认识了中副的公正无私,只认文不认人的坦荡风格。 在“我们的歌”即将出书付印的前夕,谨向爱护我的读者们,和中副的编辑先生们,以及给我鼓励的文坛前辈们,致最诚挚的谢意。 一九八〇年三月二十五日于瑞士苏黎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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