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期
柳氏茶馆
作者:张 森
年轻人的举动令冯世斗始料未及的,当他发觉冯一萍没了踪影,便大为恼火。但他不敢跑到文工团胡闹,只躲在暗处跟随冯一萍寻到她的新居。一进门,冯世斗溜个遍,盯着冯一萍变得扁平的肚子,疑心地诘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冯一萍一脸鄙夷的神色,说出了流产堕胎的事。冯世斗听到他传宗接代的美梦被击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声长嚎。这时柯里津刚好迈进屋来,冯世斗冲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小子断我的根,我要你的小命!老子握着你的认罪书,叫你乖乖地快说,怎样叫她再怀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冯一萍见老淫贼如此嚣张,恨得浑身发抖,她冲着冯世斗喊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再闹,我就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指证是你下的迷魂药,他是在你的诱导下写了这张所谓的认罪书!”
冯世斗想不到平时温顺可人的冯一萍竟敢违抗他的意志,顿时气得发疯,更用力勒紧了柯里津的衣领,叫嚷道:“你小子仗着一张小白脸,迷了女人的心窍,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像你这样唱戏的小白脸,今天老子就毁了你的脸儿,叫你人不人,鬼不鬼!”冯世斗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直往柯里津的脸上刺,柯里津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两人僵持着,急得冯一萍大叫起来。
“住手!”只听见一声断喝,从门口冲进一个中年妇女,她用力夺下冯世斗手中的匕首,轻蔑地说:“冯世斗,今天是我重获自由的第一天,我不愿意让这好日子沾了你这禽兽的血腥。你快滚吧,你要知道一个母亲为保护儿女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冯一萍认出了这个中年妇女就是自己的母亲柳秋蝉,她百感交集地大叫一声:“妈妈!”
一声亲情的呼唤,感动得柳秋蝉泪如雨下。她在十五年刑期快满之时,冤案平反,提前释放。她已从柯大吉口中知道儿女的一些情况,今天她一走出监狱大门,就找到了这里。
冯世斗也认出了柳秋蝉,他料不到此时又多了一个对手,顿时泄了气,但他仍旧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们都等着,我有好戏给你们看的!”说完,悻悻地走了。从他衣袋里掉下那张柯里津的认罪书,恰好被一阵风卷起,飘落到护城河中。
冯世斗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才发现那张能致人死命的认罪书没了,气得他把家里的东西摔个稀巴烂,最后撕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前的裸女。这个往日给他无限快慰的画中人,此刻变成了他恨之入骨的女魔头,他撕裂着她,捶打着她,甚至要用匕首来剜她,但他与裸女是连身一体,他再恨也不能刺死自己呀!最终,他还是扔下了匕首,狠狠地灌下一瓶高粱酒,然后跑到了街上,闯进一家按摩店。此刻,在他发烧的瞳孔里,一个个按摩小姐都变成了冯一萍和柳秋蝉。于是,他一边疯狂地勒着按摩小姐,一边声嘶力竭地狂叫:“我要毁了你们!我要毁了你们!”这样一闹,冯世斗就被人扭进了公安局,拘留了好几天。
四
一晃十年,永乐县城关的阴暗角落,时常游荡着冯世斗鬼魂般的身影,但冯世斗所扬言的要给柳秋蝉他们看的一场好戏,还是没有机会上演。与此同时,县文工团因为没有戏演而被解散。为了生存,柯里津拉起了一支鼓乐队,给婚丧喜庆的人家捧场。他很有唱闽剧的天赋,生角旦角都拿得下;为此,比别人多得一些红包,然而收入毕竟有限。冯一萍自打胎后,身体很虚弱,离不开药罐子,后来被诊断得了尿毒症,必须换肾才能活下去,这可得花一大笔钱啊,这可愁煞了柯里津!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在柯里津一筹莫展之时,上天真的给了他一个能挣大钱的好机会——
1988年,台湾解禁探亲后,永乐县迎来了大批回乡台胞,他们带来一个消息,有一个名叫游子奎的台商愿意出资举办海峡两岸闽剧票友大赛。县里立即表示欢迎。令人不解的是,游子奎先生指定演出场地必须放在柳氏茶馆,而且要按他的排序进行,同时指名请柯大吉担任大赛的总管。
柯大吉这时已是县茶叶公司经理,他接到邀请书,顿觉一头雾水,他不认识台商游子奎,而游先生为何指名要他呢?但县里要他当成一项政治任务,他就欣然接下了。柯大吉办事雷厉风行,只花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将柳氏茶馆修饰成旧时的模样。
柳秋蝉听到要在柳氏茶馆举办闽剧票友大赛,这可触动了她旧日的情怀,眼前不断浮现出当年贾兰芳风姿秀逸的形象,耳边萦回他那音韵悠扬的唱腔,她心中多了几分思念与惆怅。
然而,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柯里津更为激动,因为大赛的奖金太诱人了,如果参赛能得一等奖,那可是20万元人民币呀!有了这一大笔钱,冯一萍就可以住院换肾活命了。
于是,柯里津精心准备着。他唱旦角,也唱生角,这样得奖的机率更高。但当他唱《武家坡》薛平贵回家的那一段时,感觉到如果有一旦角配合,那么这一段夫妻十八年后重逢的对唱一定感情更为丰富,唱腔更加完美。冯一萍见柯里津面呈难色,她心里透亮,便自告奋勇要唱王宝钏这个旦角,并坚持说她身体可以吃得消,这使柯里津感动得热泪盈眶。夫妻俩就这样默契配合,同心演练《武家坡》的唱腔。
一天夜晚,当两人在院子里正唱得忘乎所以,情感表露得淋漓尽致时,走进了柳秋蝉和柯大吉。柯大吉带来一把二胡,他坐在石凳上也拉起了《武家坡》的曲子;柳秋蝉调整一下情绪,就轻轻地唱着。她唱旦角,也唱生角,她唱王宝钏娴静中的刚烈,她唱薛平贵俏皮中的愧疚。这是当年贾兰芳独有的唱法,在闽剧的唱腔中揉入京剧的韵律,使之更悦耳动听。柳秋蝉最爱唱的就是《武家坡》,四十年来,她在长夜时对着孤灯唱,她在牢狱里憋在心里唱,寄托着自己对贾兰芳的无限思念。今晚她第一次声情并茂地唱,抒发出四十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情感。柳秋蝉这一超脱的举动,令柯里津和冯一萍感到万分的惊讶和钦佩,也看到了自己才艺的肤浅和不足。面对这两个老人悉心的指导,柯里津和冯一萍由衷感激地向两个老人深深地鞠躬。
在两个老人的指导下,柯里津和冯一萍技艺大进。为了使演练不受干扰,两个老人还经常在屋子四周巡视,防范冯世斗那鬼魂般的身影突然出现,上演他所扬言的什么好戏。
在临近大赛的一个晚上,柯里津到柳氏茶馆与乐队合排。今晚来看的人不多,大多是刚从台湾来的客人。大家一边品茶,一边听唱,这情景与旧时的柳氏茶馆多么相似。锣鼓声后,柯里津登台了,他先唱旦角《苏三起解》,再唱生角《拜塔》,最后唱的是《武家坡》。冯一萍也上台了,柳秋蝉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听着。在她的眼里,柯里津的扮相简直就是当年贾兰芳的再现;柯里津那韵味悠长的唱腔也像当年贾兰芳那样荡气回肠。那冯一萍不正是当年的柳秋蝉自己吗?虽说当年两人从未同台演唱过,但她的魂儿都在贾兰芳的身旁。难以忘怀的《武家坡》啊,她曾为苦等十八载的王宝钏悲叹流泪鸣不平,贾兰芳却逗得她破涕为笑,愿两人永远相爱,夜夜共剪烛花……柳秋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自己青春激荡的岁月,像当年一样地等待着满堂的喝彩……
当柳秋蝉处在一种回忆和现实交织的状态时,不料从一张茶桌旁站起一位戴墨镜的台湾老人,他颤巍巍地走到小舞台前,他上下打量着柯里津,嗫嚅地问:“小老弟,你贵姓?请教尊师大名?”
柯里津看了这老人一眼,很有礼貌地说:“老先生好,晚辈姓柯,未进过科班,只有幸得到家父和岳母的指点。”他一个手势指向站在一旁的大赛总管,“这就是家父柯大吉。”
听了此言,台湾老人脱下墨镜,直盯着面前的这个大赛总管,他双目放光,激动地喊起来:“大吉兄弟,我是贾兰芳呀,我从台湾回来看你啦!”他见柯大吉一脸惊讶和疑惑,又喊道:“我真是贾兰芳,当年我没有投江寻死呀!”
柯大吉看着台湾老人脸上留有淡淡的伤痕,也激动地喊一声:“贾老师!”张开双臂紧紧地与贾兰芳拥抱在一起了。他又指着柯里津对台湾老人说:“贾老师,你看,他就是你的儿子,叫柯里津。不,现在该叫贾里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