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8期

锈迹斑斑的刺刀

作者:冯启放






  一、临终嘱托
  
  在台岛高雄市临海的锦绣庄园,星罗棋布般坐落着一幢幢造型各具风格的小别墅。在一幢欧式建筑的二层小楼内,住着常阳光一家人。
  常阳光年已九旬,体弱多病。一次外出散步,下台阶时不小心一个趔趄,身体一歪,跌倒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气来。等到儿子常石和孙女常小石赶过来扶他,却怎么也站不住,右脚刚一点地,就觉得钻心般疼痛,到医院做X光透视检查,才发现右腿髋关节已严重骨折。
  在医院做了一个月的牵引复位,医生无奈地说,老年人骨质疏松,骨折后很难痊愈。回到家中,常阳光整天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已是心如死灰。他意识到自己很难站起来了,原计划明年清明节回大陆扫墓的心愿看来已难以实现。想到此,心中不由抱憾不已。
  清明节的黄昏,夕阳把一抹金色的余辉斜斜地洒在常阳光的床头。他把儿子常石和孙女常小石叫到床边,又吩咐常石从保险柜中取出一件红绸包裹的物品。常石和常小石猜测,这准是祖传的珍贵宝物,可是打开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是一把扁平的老式军用刺刀,黑灰色的刀面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铁锈。
  “70年,咳,整整70年啦!”常阳光一见这把刺刀,老泪就情不自禁地溢满眼眶,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显得异常伤感和凝重。
  常石知道父亲有重要的事要嘱咐,忙伏下身安慰道:“父亲,您不必激动,有话慢慢说。”
  常阳光抹了把泪水,沉重地说道:“唉,看来,我这辈子是难以回大陆了。明年的清明节,你们父女俩就代表我,到大陆的江西赣南一个叫红土沟的村子,去祭扫一个曾有恩于我,却被我亲手杀害了的农妇;同时,把这把刺刀也带去,砸断后葬在她坟前,以表示我永远的忏悔之意。”停了一会,常阳光又交待:“还有,从我的积蓄中取出200万元新台币接济这位农妇的后人。”
  常石连连点头,说:“父亲,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办妥此事。只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啊,70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常石、常小石瞪着迷惘的眼睛,如堕五里雾中。
  
  二、错杀恩人
  
  常阳光深深地叹了口气,敞开尘封多年的心扉,说出了那件发生在70年前的一幕令人痛心疾首的战争悲剧……
  那是1934年7月的一个夜晚,常阳光所在的国民党军队一个团为清剿红军进驻红土沟。他的班长砸开村西头一户土墙杉皮屋,准备在此宿营。土屋内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黑黑瘦瘦的农妇蜷缩在一张破床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士兵们抓起农妇,推搡着赶她出去,可是她死死地抱着床脚,说这是她的家,宁死也不离开。班长恼怒了,正要开枪,常阳光急忙阻止,说是人死在屋子里,晚上睡觉易做噩梦。于是,农妇被赶到灶台旁,班长和副班长睡在破床上,另外几个士兵在屋角铺上稻草,睡在地上。常阳光担任警戒,在门外站岗。
  7月的赣南山区,上半夜是热气灼人,难以成眠,下半夜则凉风习习,催人入眠。黎明时分,常阳光觉得又累又困,睡意慢慢袭来,实在熬不住了,就怀抱步枪倚着门框,开始打盹。
  农妇听着屋内士兵们一片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在晨曦初露、天刚放亮时,她看见靠在门边的常阳光睡得正香,口水流出老长,晨风吹来,人微微在发抖。此时,农妇心底的慈爱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想,这个年纪轻轻的细伢仔还不到20岁吧,就远离父母出门打仗,为了什么呢?怪可怜的,可不要冷着了。想到这,她不由站起身,摸出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蹑手蹑足过来要披在常阳光身上。正在此时,她猛然发现一条绿色的一尺来长的蛇正悄悄爬上常阳光的胶鞋。她慌了,把衣服一扔,操起灶台前的拨火棍急步扑过来,不偏不倚正打在蛇头上。睡意矇眬中,常阳光觉得脚背被打了一下,蓦地睁开眼,哎呀!眼前站着一个人,手中似乎还拎着一把刀。他心里一惊,危险!还不等看清眼前的一切,就端起上有刺刀的步枪奋力向前刺去。“噗——”,顿时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液体喷在他身上。随着“哎哟”一声,面前这个人晃了晃,然后跌倒在地。常阳光惊呼:“有敌人!有敌人!”屋内几个人一齐冲出来,仔细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是这位农妇,黑瘦的脸上滞留着哀怨的神色,一只手紧紧攥住带血的拨火棍……士兵们议论开了:这农妇要逃跑吧?不可能,头天晚上赶她也不走啊!这农妇要杀害常阳光?也不对,屋内的士兵都在毫无戒备地大睡,要杀也应杀我们呀!那她手中拿着棍子想干什么呢?当看清身边地上有一条已丧命的剧毒竹叶青蛇时,士兵们诧异了,常阳光更是震惊了。这条毒蛇无疑是那农妇打死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农妇的所作所为,令年轻的士兵难以理解。
  三个月后,部队路过常阳光的家乡。他请假回家见到母亲时,难过地说:“娘,我……我错杀了一个人。”他娘瞪大了昏花的老眼,惊讶地问:“儿啊,怎么回事呢?”于是,他就向母亲讲述了发生在红土沟那个夜晚的故事。他自言自语:“我真想不明白,那农妇为什么要救我?在她的眼里,我可是敌人啊!”他娘沉默半晌,口中喃喃道:“我的儿,在那种危急关头,她生怕你被蛇咬着,一心只想着救你的性命。唉,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你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她!她在救你的命,你却恩将仇报!儿啊,你犯下了大错哩!”说完她泪流满面。听了娘的一席话,常阳光更是悔恨不已,捶胸顿脚,悲痛欲绝。他认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杀害了一个无辜,更严重的是,他杀害的是一个正在拯救自己生命的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此后几十年,一种负罪感长久地充斥在他心间。在战场上,当面对自己的同胞时,他常常枪口朝上。由于他缺乏斗志,未建战功,一直到撤离大陆时,他这个有17年军龄的老兵,还是一个小连副。到台湾后,常阳光已是万念俱灰,干脆弃武经商,寻求解脱。但是,红土沟那个夜晚的情景总是浮现在眼前,他一直期待能回红土沟一趟来赎罪。早些年只能隔海兴叹,难以成行;这些年可以回大陆探亲了,自己却又无法行走……
  常阳光流着泪讲完这段往事,常石父女俩早已唏嘘不已,一定要帮父亲实现这个愿望。只是70年后的今天,世事变迁,又不知农妇和她后代的名字,回大陆能否寻到,常石心中还是个未知数。
  
  三、千里寻坟
  
  第二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在县台办干部老甘的陪同下,常石和女儿常小石来到了红土沟所在地西岭乡。副乡长吕青远见是县里来的客人,热情地迎接他们。常石五十来岁,中等身材,满脸红润,穿一身黑色西服,显得潇洒庄重。身旁的常小石二十多岁,亭亭玉立,秀美动人,一头瀑布般的披肩长发,挎着一只精致的女式提包。吕青远听老甘介绍来者是台胞时,一边泡茶一边猜想:台胞来山区乡,一定是来投资办实业的吧?
  “吕乡长啊,”老甘喝了口热茶,问,“你们乡有个红土沟村吧?”“有啊!”吕青远随口答道,转而又一愣,难道要到红土沟去办厂?老甘接着说:“这两位台胞不辞辛劳,想到红土沟村寻找一位已去世70年的农妇的后人,然后让他们领着,明天清明节去祭扫这位农妇的坟墓。”
  听说不是来投资的,吕青远心里凉了半截。但他又有些纳闷,不远千里来祭扫红土沟已去世70年的农妇的坟,这真是件蹊跷事。但他不便多问,只好说:“要不这样,你们先休息会儿,我打电话让红土沟的村主任来领你们去,怎么样?”
  “谢谢乡长,给您增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常石不停地表示歉意。
  电话打过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红土沟的村主任冷平谷就骑着摩托车赶来了。
  老甘把常石父女俩的来意一说,冷平谷就爽快地说:“这没问题,不知农妇的后人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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