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23期

一节毛竹筒

作者:桑 榆






  我的老家——白驹古镇南靠长江,西贴运河,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加之宽阔的运河走到镇子西头突然叉开一条分支,把小镇一劈成两,叉河成了街河。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小镇人“呼啦啦”在街河两岸建起各色商铺,河面上架起石桥,桥上行车桥下行船,好一个交通畅达、商贸繁荣的水陆枢纽!
  家乡虽好,但与我家境的好赖那是两码子事。听父亲说,母亲生下我六个月,三顿饭都不周全,一气之下回到乡下娘家再也没有回来。这能怨谁?怨这个家太穷了。唯一的经济来源,靠年迈的爷爷挑着担子,夏卖“酒酿”,冬卖“元宵”,赚几个小钱度日月。就是为了赚这几个小钱,一家人谁也不得空闲。父亲瘸着腿拣米、晾米;5、6岁的我也得四处铲草拾柴添炉灶。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能砍到一枝粗壮的树叉,比吃什么都高兴!
  攀比是孩子的天性,我年岁不大已经有这方面的欲望,看到有钱人家的孩子特羡慕。比如石桥北首的陶智聪,比我大不了一两岁,他们家却有一幢别致的楼房:楼上住家,楼下店堂开一瓷器店。每当我从店门前经过,十有八九看见他穿着整洁的衣服,脖子上戴着银光闪闪的项圈和长命锁,不是在吃水果零食,就是在识字描红,怎能不让我眼红!
  有一回,他们家玻璃橱柜内陈设了瓷人:过海的八仙、吃肉喝酒的济公、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我趴在橱边细细看,陶智聪走过来打量我,我也打量他:眼睛不大,下巴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紫斑。他还伸出手把一只苹果递给我,我摇摇头,我明白他的友好行动是希望有小伙伴陪他玩。但他的行动被立在身后的老爸制止了,他怎么可能与一个穷孩子玩呢?
  不久,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年我整十岁。街上满街是飞舞的红旗,带袖章的人群四处涌动。一天,我拿上刀铲背上竹筐准备外出拣点柴禾,刚出门就听人说陶家瓷器店被查抄了!我立即飞奔过去,只见敞开的店内一片狼藉,陶老板当街站在一条板凳上,一名造反派问道:“你为什么对抗运动,不主动铲除封资修?!”
  陶老板不知所措地反问:“我们家卖的是瓷碗、瓷碟、瓷勺,哪来的封资修?”话还没说完,一名戴墨镜的造反派高高举起一只大海碗,嚷嚷:“你眼睛瞎了,看不见这上面画的是‘福禄寿’,这不是封资修是什么?想抵赖!”陶老板苦笑着说:“碗上的图画是封资修?没听说过。”话没落音,“叭、叭!”一名四十来岁,歪戴鸭舌帽的头头迎面给他两个耳光,而后一脚蹬倒板凳,陶老板向前扑空,一头栽在石板地上,跌得满脸的血,门牙磕去两颗。一开始我看到大家批斗姓陶的挺幸灾乐祸,谁让他阻止陶智聪和我玩。但看到陶智聪爸爸一脸鲜血,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咬着牙骂那个鸭舌帽:死胖子,下黑手,流氓痞子,钻进羊群的狼!
  没隔一分钟,鸭舌帽又大喝一声:“革命的战士们,砸!”红卫兵一哄而起,你呼我叫:“冲进去,砸他个稀巴烂!”
  一瞬间,“乒乒乓乓……”瓷器被扔了满街!被打砸的除日用瓷器,还有精美的青花碗、镂空瓶、描金(金)鱼缸和先前见到过的八仙、济公、大肚佛。随后,旧式家具、绣花绸缎也满街飞舞,人们诚惶诚恐地躲得远远的。我少不更事不避一点嫌疑,只觉得那些好东西砸碎了怪可惜。心想你砸你的,我拣我的木头疙瘩,河水不犯井水。我把竹筐装满了碎木头以及散乱的竹竿往回背。我高兴的想,让这些垃圾给我们家灶膛做贡献吧!此刻,我根本没想到这些废物,后来会带来无穷烦恼和伤心切骨的灾难。
  回到家,爷爷正在锅台上蒸米,准备做酒酿,炉膛内火正烧得旺旺的。我把竹筐往爷爷面前一放,骄傲地说:“你看,满满一筐。”爷爷夸奖我功劳不小,但当他细细一看,疑惑出来了。他问这些破家具、毛竹、藤条是哪儿来的?我把方才桥旁陶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陶老板本分人,街上又要刮啥风?”隔了一会,他挑中一根约50公分、酒杯粗细的一节毛竹筒上下打量,突然眼睛一亮,不动声色地放过一边。可不一会儿,他又当着我的面扔进了炉膛,烧了。
  灾难说来就来了。仅隔了一天,身材不高的倒还壮实的爷爷挑担上街卖酒酿,他边走边唱诺道:“甜,酒酿的卖——”可就是这一天,他失踪了,一整夜没回家!急得我和父亲四处寻找。第二天早晨,我吃了早饭正打算继续找爷爷,造反司令部来人把我叫了去。司令部设在一间会议室内,我被拽进会议室,高高的讲台上有人问话了:“来人是不是俞瓶瓶?”我抬头一看,坐上面的正是那天在陶家指挥“打砸抢”的鸭舌帽。我问:“找我有什么事?”鸭舌帽笑嘻嘻地走下讲台,对我说:“你来得正好,你爷爷年岁大了,记不清了,俞瓶瓶,那天你在陶家门前拣了一节50公分长的毛竹筒,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
  我心中一“咯噔”,爷爷头脑清醒得很哪,我亲眼看见他烧的,爷爷不可能不告诉他,现在来问我,难道其中有什么蹊跷?不管有什么蹊跷,我是灶王爷上天——有什么说什么。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拿回去丢进灶膛,烧啦。你找那破毛竹筒有什么用?”我的话不中听,鸭舌帽“呼”地拉下马脸,训斥道:“你不说实话,把老东西拉出来!”
  一声令下,嘴角全是血的爷爷被人架了出来。才隔了一宿,爷爷的脸就瘦掉一圈,路也不能自己走了!我呼叫着扑过去,说:“爷爷,你的腿怎么回事?”爷爷坐在木椅上,抚摸着我,低沉地说:“昨天夜里,被疯狗乱棍抽打,腿骨被打伤了!”停了停,一字一板地告诉我:“他们说那根竹筒里有金子,笑话!”话没说完,鸭舌帽猛拧我的耳朵,大声嚷嚷:“你们不交出来,晒死你个老东西,看说也不说?”
  爷爷被反绑双手,跪在碧空下让太阳暴晒。他汗如雨下,脸如白纸,直至晕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受此毒刑,捆在椅子上的我,大喊冤枉,边哭边喊喉咙也嘶哑了。两天后,鸭舌帽一伙人眼看审不出结果,才把伤痕累累的爷爷送回家,我边哭边后悔,这飞来横祸全是我招惹出来的呀!
  打这以后,家中怪事不断。天一黑,便有人神秘兮兮地闯进咱们家问,有金条吗?高价收购;也有人挑着冶金炉子,对我父亲说,把金砖拿出来,我替你们改成金戒指、金耳坠。临了还说:“这一招,叫老母鸡变鸭,即使将来陶家人查问,怎么查也不怕。”听到这些混账话,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棍子把这伙人撵出家门。
  爷爷身体状况愈来愈糟糕,天一凉咳嗽不止,还咳血。也就在这一年,爷爷和父亲商量:俞瓶瓶不小了,再没钱,也要想办法让孩子读书。我进了梦寐以求的白驹小学,但人在教室心早不知去了哪儿,总想着家中有些活儿得我去干,迟到早退,甚至旷课成了家常便饭。
  第二年隆冬,大雪不断。一天天不亮,爷爷把我和父亲叫醒,他面前的瓷盆里吐了一茶杯浓血,他说他要走了。我和父亲的眼泪喷涌而出,这时,爷爷从被子里拿出那节“烧”掉的毛竹筒——50公分长、一头以竹节做底、开口的一头用木塞塞着,表面上了一层清漆。“什么,爷爷你没有烧掉它?!”我和父亲大吃一惊,“难道爷爷玩了调包术,里面真的藏了金子?!”
  爷爷一脸严肃,拉住我的手交待:“竹筒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金子,只有陶家的字画。”没有金子就好,我和父亲松了一口气。让人想不通的是,那时候的字画比满天飞的废纸强不了多少,大街上,时常有造反派一旦搜出挂轴、古字画,“沙沙沙”顺手就撕掉。爷爷呀,你保护的这几张字画值多少钱?爷爷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接着说:“孙儿,你错了,不管这几幅字画值多少钱,但它是人家一代人传一代人,历经百年,甚至几百年才保存下来的家产。我父亲从小教育我,人靠双手劳动吃饭,不眼红别人的钱财。我们家信奉一句话——人穷志不短。我死后……你们等社会安稳了……拣个时机……物归原主……懂不懂?”我趴在地上给爷爷磕了个头,发誓道:“爷爷,你放心吧,我和父亲决不做贱骨头,别说不值钱的字画,再贵重的宝物,饿死也要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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