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史太君赏荷行酒令 贾探春奉诏适东瀛



  话说众人上岸,见贾母已来曲廊上了,都笑道:“老太太高兴,这早晚便来了?”贾母笑道:“病了这些日子,果然荷花开得如此娇艳,可惜我才好,不能同你们坐船去玩。才还听见有人吹笛儿,唱曲来着,是宝玉么?”宝玉道:“是。”凤姐道:“老祖宗,咱们今日不但唱曲儿吹笛子,还撒网捕了几十条鲫鱼、鲤鱼儿。待会子喝酒,吃咱们自己捕的鱼吧!”贾母道:“如今病才好,我正想一口鲜鱼汤喝。”探春道:“鲜鱼做汤极好,最是开胃健脾的。”因吩咐厨房里做几十碗鲜鱼汤来。又和宝玉将摘得的荷叶菡萏插在一个成窑五彩大花瓶里,摆到一张雕漆大理石镶心几案上,道:“老太太看看,咱们这荷花插在瓶里可好?”贾母一见,十分喜欢,道:“还是宝玉儿和三丫头想得周全,这里已是满他的荷花,方才清风一吹,清香一阵阵扑鼻。竟使人觉得精神清爽,心里畅快。如今亭榭内再摆上一瓶荷花,倒真的是赏荷花了。”探春道:“这榭原叫‘藕香榭’,离了荷花,还有味儿么?者太太瞧,这里还有一副对联呢!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咱们才坐船回来,可对上这景儿了不成?”贾母道:“这对联不知是谁做的?’’宝玉道:“是我做的。记得那时还小,这园子刚盖上,偏巧遇见老爷游园,叫一路进去,题对联匾额,谁知以后竟用上了。”贾母更加高兴,道:“多大点几年纪,就题得如此好对联,方才我见你们从 藕花深处回来,那船儿分开荷叶藕花驶来,河水泻着竹桥,如今你一念,真是写得恰到好处,落到实处上了。”
  此时邢、王二夫人、尤氏都来了。王夫人听夸宝玉,脸上甚觉有光彩,就笑对尤氏道:“他老子尽说他不肯上心念书,老太太还夸奖他呢!”尤氏道:“宝玉原本聪敏颖悟,别说老太太疼他,就是咱们,哪个不疼他呢!”
  此时凤姐叫人搬来一张荷花式雕漆描金圆桌,贾母坐了上首,右边是王夫人、宝玉、宝钗、湘云、黛玉、岫烟、香菱,左边是邢夫人、尤氏、李纨、凤姐、探春、惜春、李纹、李绮。凤姐、探春座位虚设,不过应个景儿,只在贾母和姐妹们之间伺候。外面回廊上探春又命摆了两桌,亲自请鸳鸯、琥珀、玉钏儿、彩云、干儿、素云、小红,袭人等人坐,叫大家只管随意吃喝,赏荷花,行酒令儿。又吩咐侍书、翠墨好生在桌上伺候,见大家已大呼小叫猜起拳来,方招呼鸳鸯一起,过贾母这边来。
  就在贾母身边设一个凉凳叫鸳鸯坐了,探春方走到贾母跟前敬酒,请贾母边赏荷花边行酒令儿。贾母接着,一口气喝了,道:“倒是咱们三丫头好兴致,我如今到了这里,像是病都没有了似的。”王夫人道:“这都是三丫头的孝心感动了菩萨,者太太便越发地好了起来。”贾母道:“咱们白坐着喝酒,纵是赏荷花,也没意思儿,就依三丫头,行酒令吧!咱们今儿有会做诗的,也有不会的,就行个雅俗共赏的何如?”众人道:“很是。”鸳鸯道:“不如抽签接现成的诗句儿,想来大家都会的。”因叫人拿了骰子盆儿来,道:“先请老太太摇骰子,从右边顺数下去,数着谁,谁抽签,抽的是几,诗句便是第几句。只拣现成的诗句儿凑成一首诗。四句、八句古诗都使得,只管押韵,不论平仄,若一时摘不出现成的诗句,自作一句也使得的,雅语、俗语均不论。”王夫人道:“只怕咱们说不上来呢!倒便宜了她姐妹们。”鸳鸯道;“容易的,虽说是诗,不过顺口说出来,又可以用俗语的,到底也不难。”贾母道:“我前次试过一次,竟能说上宋的,就试着行来吧!若不好时,咱们再换好的来。”
  凤姐儿故意避开说道:“老祖宗,别算我吧!我哪里会什么诗,不过罚我喝酒罢了,我还不快快儿地躲开么!”鸳鸯道:“酒令大如军令,不遵令者罚三杯。”凤姐道:“我知道鸳鸯丫头哪里是行什么酒令,不过为讨老太太和姑娘们、宝玉的好儿,只是对准我罚酒的,我还做梦呢!”鸳鸯道:“还不快斟上酒罚她三杯!”凤姐吓得连忙求饶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吧!我如今已说得上来了,才在船上还做了一首民歌儿,我已经是诗翁了呢!;不信可问她姐妹们去。”众人都笑了起来。
  鸳鸯请贾母掷骰,贾母掷了十四,数下去恰是宝钗。宝钗掣出一支来。见签上镌着米字体《西洲曲》上的诗句 ‘莲心彻底红’。不由得红了脸,低下了头。因众人都在算,数下去,谁起第一句,都没留神。,见轮到贾母起头,都笑说道:“还是老太大领咱们开头儿,”贾母也不推辞,便道:“满塘荷叶翠。”众人道:“好。”王夫人想了想方道:“聚会藕榭中。”宝玉只顾想那苘花,便引了李白《独坐敬亭山》中的一句道:“相看两不厌”,宝钗只好接道:“莲心彻底红。”鸳鸯道:“签上背面写着:‘三句敬四句—杯,众人同贺首句一杯’”。宝玉端起酒来,方知说漏了嘴,竟对宝钗说什么‘相看两不厌’,且接句是‘莲心彻底红’,不由得对宝钗一笑。宝钗满脸通红,只作不知,用手巾掩着嘴儿把酒倾了。
  众人,忙着向贾母贺酒,均不及理会。独黛玉见了,不禁点头叹息,若两三年前,黛玉哪里肯饶他们,定要奚落一顿,如今见宝钗脸也红了,无可奈何,可怜见的样子。又想到宝钗往日对自己何等好来,自己原也说了,拿她当亲姐姐看待,便也不说什么,见宝玉掉过头来看她,黛玉脸一沉,一转身同香菱说话去了。众人同贺了贾母一杯。
  贾母笑道:“今日这令雅俗皆宜,有些意思。宝丫头还不快掷出来!”宝钗掷了个三,正轮到黛玉。黛玉顺手掣出一支,上面是阴铿《渡青草湖》中的“沅水桃花色”,数上去,宝钗当摘首句。便摘了谢眺的《江上曲》:“桂舟复容与。”湘云接了一句简文帝的《纳凉》“神蔡上荷心”。黛玉道:“沅水桃花色”,岫烟道:“清气盈素襟。”乃是王僧达《答谢延年》中的诗句。香菱接了李白的《听蜀僧睿弹琴》:“客心洗流水”,李绮摘骆宾王《在狱咏蝉》:“南冠客思深”。李纹道:“细草微风岸”,乃是老杜《旅夜书怀》中的一句。惜春摘常建《破山寺后禅院》:“初日照高林”。探春引杜甫《奉济驿重送户公四韵》:“几时杯重把”。凤姐慌了,道:“待我想一会子,”因笑道:“我也有了,就自作一句吧,‘谁家吹笛音?’”众人道:“好,果然可以做诗翁了。”凤姐笑道:“何如?做一句哪里难得倒我呢!”贾母笑道:“才吓得那模样儿,这会子又说嘴了。还是再接下去吧!”李纨方引王维《送綦母潜落第还乡》:“行当浮桂棹,”尤氏笑道:“我哪里懂诗,也学风丫头说一句俗语!——采莲露沾衣。”众人都笑道:“错了韵了。”凤姐端起酒来要罚尤氏,道:“我说你不会吧,还不快快喝了,我替你说。”尤氏道,“好吧,看你说出什么来。”因接过凤姐的酒一口气喝了。凤姐想了好一会子,方道:“就说:‘果莲露沾巾’吧!”众人道:“也使得的。”
  邢夫人请鸳鸯代说一句。鸳鸯一想道:“还舟藕香榭,”贾母—一想,便结尾道:“共做赏荷吟。”众人都笑道:“还是老太太结得好。都站起来,同庆一杯。”
  贾母抓起骰来,掷了个九,因笑道:“九该是李绮姑娘,又该我领头句,我才结了尾句,哪里便又能开头,不如请李姑娘重掷吧!”,李绮站起来答道:“好!”重掷了个四,该是探春。
  探春掣了一支出来,见是何逊的《别沈助教》“一朝别笑语”句。李绮便摘北齐肖憝的《秋思》“芙蓉露下落”开头,李纹摘了句何逊的《送韦司与别》:“萧萧行帆举”。惜春用柳晖《江南曲》句;“祗言行路远”。探春接道:“一朝别笑语”。众人道;“这岂不成送别诗了?”鸳鸯道:“正是送别,故签上言在座者共饮一杯送行,得此签者答谢一杯。”众人都举起杯来。
  只见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气喘吁吁跑了来说道;“外面圣旨到了,才老爷已经跪接了,叫请老太太、太太和奶奶们过去。”众人一听,不安起来,贾母起身问道:“什么事情,你们知不知道?”赖大家的答道:“大约是三姑娘的事儿。”贾母连忙同工夫,人,凤姐等一道出去。众姐妹也都随了来。
  不到半顿饭工夫,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子:原来探春已选为东海国王妃。皇上赐为公主,明年春天便要完娶。
  王夫人哭得泪人儿一般,贾母也很伤心,流泪不止。众姐妹想到探春的为人行事,是极好的,哪里舍得她离开,都一个个悄悄儿地哭泣。
  那宝玉一回房,竟嚎啕大哭起来,道,“三妹妹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么?如今一个个都去了,还留下我做什么!”说毕,又大哭不止。
  袭人自然也舍不得探春离开。见宝玉哭得抽咽不止,便忍住悲痛说道:“三姑娘明年春天就要到异国去了,谁个听了不伤悲呢!你们又从小一块儿长大,都住在一个园子旦,如今忽剌巴儿的就要离别,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怪伤情的。只是三姑娘的事也不止说一两天了,我今日见她起诗社,便有些儿疑惑,她可是知道要离开这园子了?三姑娘可是个有主见的,今日咏诗填词,仍态度自如,一如既往,保不定,愿去东海国,立一番事业,也末可知。二爷正应该勉励她去才是。这样哭哭啼啼,反而弄得三姑娘也心烦意乱了。再者老太太、太太见了也更添忧愁,二爷说是呢不是?”
  一席
  话说得宝玉竞收起泪来,一时间默默无语,因叹息着说道:“三妹妹去了,这园子越发没人住了,以后就该轮到咱们也出去了。”袭人道:“这是哪里的话,如今园子里住着的人尚多着。你瞧瞧元宵节观灯,多少人?依我说,你这些日子瞧瞧三姑娘去吧!兄妹们好了一场,眼看要分别了,也好好儿地叙叙才是,”宝玉点了点头,晚饭也未吃,便躺下了。袭人知他心里难受,也不劝他,只在一旁甩拂尘赶小虫子儿。
  那宝玉哪里能睡得着,足足翻腾了几个更次,方才慢慢入睡。
  袭人在外头的床上,也睡不着,忽听宝玉叫了声:“晴雯!”袭人连忙坐起,听他又没声音了,知已睡了过去,在梦中呼叫,不免轻轻叹息了一声。
  次日天已大亮,宝玉、袭人都睡着未醒,秋纹来收拾屋子,见状知昨夜睡晚了,也不惊动。
  谁知袭人睡得警醒,听有人走动,一头醒来,见是秋纹,便悄悄问道:“什么时候了?”秋纹道;“日头晒着屁股了,两个人还躺着,也不怕人笑!”袭人红着脸答道:“连你也学会嚼那起舌根。”因呶了呶嘴儿说道:“昨晚那一位,因三姑娘的事翻腾了一夜。天快亮子,方睡过去,睡梦里叫着‘晴雯’。”秋纹吃惊道:“他没呼喊你么?”袭人方知道说漏子嘴,道:“原是晴雯打发他睡的时候多,大约叫顺口了吧!”秋纹叹息道:“上次太太好好的就撵了喟雯、四儿、芳官,二爷至今心里不受用,回来了也不像先前有说有笑,像隔着一层皮儿似的。咱们也不好玩。不知是谁竟去嚼那种舌根,弄得咱们也提心吊胆的。”袭人道:“我哪里能知道呢!咱们自己还保不住,没奈何,也有点戒心儿。再说晴雯、芳官也闹得太不像了,让太大知道,自讨了没趣儿。咱们宁肯让二爷安静些,也省一些事,也少悬些儿心。晴雯、芳官去了,二爷自然不惯,就连咱们开初也不惯的。以后渐渐的,就会好起来。”
  谁知宝玉睡得不探,听人走动,已经醒了,只是困得慌,不想起来,听见秋纹、袭人这番谈话,方知梦里曾叫过晴雯!越发思念晴雯不止。听秋纹去了,宝玉方坐起来道:“怎么竟睡过去了?”袭人道:“我也才睡醒一会儿,快起来吧,我替你梳头,还要到三姑娘那里去呢!”
  宝玉方起来了。梳洗完毕,吃过早饭,方到潇湘馆去约黛玉。黛玉早到秋爽斋去了。宝玉也忙向秋爽斋走去,路上又遇着了李纹,李绮,三人一起到了探春那里。见黛玉、湘云、宝钗都来了,一会子惜春也走了来。大家都坐着垂泪。
  探春哭了一会,反止了泪劝大家道:“都不用哭了,咱们还有多少日子能在一处,不好好儿地叙叙,将来想一块儿玩,也不能呢!”宝玉哽咽着道:“昨日荷花一社是三妹妹起的,开初也是三妹妹起‘海棠杜’,倒是有始有终了。以后若还再起社,哪里还有情致儿。咱们如今要再做诗词送三妹妹,也因心烦意乱,写不出来,不如把昨日的诗词各自抄下来,送与三妹妹,作个念心儿吧!”众人道:“很是。”探春这里原是极宽敞的,侍书听说,连忙来打开宝砚,铺开玉叶素笺。探春亲手研墨。宝玉便提起笔来,写下了昨日填的《鹊桥仙》词。湘云也写了昨日填的《更漏子》,黛玉用王羲之行草写了《莲舟曲》。接着宝钗、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都一一书写了。李纹代写了李纨的一首,宝玉代写下凤姐的一首,宝钗写了香菱的一首。
  探春道;“我填的那首,也写出来赠送给姐姐妹妹们吧!”因命侍书铺纸,一口气写了十几张,凡昨日在船上做了诗词的,都写了送去,众人方陪着探春到贾母处来。时,王夫人也在这里,两个眼睛哭得肿了起来,贾母正在垂泪,见探春进来,叫了声;“三丫头!”探春一头扑进了贾母怀里。贾母搂着哭道:“好孙女儿,我怎么能舍得你去!”探春好容易止了泪,也颐不得害羞,跪下来劝说道:“孙女儿、女儿不肖,平日间没好好伺候老太太和太太,如今反惹老太太、太太伤心。老太太、太太若是为我哭坏身子,我还有葬身之地么?听说东海国是个好地方儿。国王也贤明有道,安知这一去,竟至得了好处,也未可知。能回来时自然回来看望的,只求老太太和太太保养身子,长命百岁,就是孙女、女儿的福了。”
  众人见探春如此镇静,也觉惊异,大家也便镇定了下来。王夫人拭泪说道:“你如今去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叫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待书、翠墨皆跪下说道:“老太太、太太尽管放心,我们都随三姑娘去的,侍奉一如往常,自然也常捎信儿回来。”
  凤姐儿此时已来了,听探春一番话,也忙止了泪劝道:“事已如此,竟让三妹妹高高兴兴地去吧!一则老太太、太太哭坏身子,三妹妹去了心也难安,二则,三妹妹不过嫁远了一点,其实就是近的,哪里又能天天见面呢!元妃娘娘现在皇都宫院,还见不着,二妹妹去了,几时能回来?女孩儿家,命里注定的,养大了都得飞出去。三妹妹如今飞得又高,虽说远点,竟比飞不起来强。我如今想飞还不能呢!谁能个个都做王妃去?三则,咱们府里已出了两个王妃娘娘,正该高高兴兴庆贺才是。如今一转眼,时限便已到了,咱们不陪王妃娘娘好好乐一乐,竟至哭得泪人儿似的,将来想乐也不成呢!四则,听打探的人回来说,东海国地方儿好,东海王有德有才,人品也极好的。如今别的姑娘都不选,单要选咱们三姑娘。三妹妹又是极有才能的,保不定辅他安邦定国也未可知,咱们脸上也增光彩。如今不好好儿地庆贺,还哭泣做什么!”一席
  话说得贾母、王夫人破涕为笑了。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如今就好好盘算着办吧!陪嫁的嫁奁要丰盛些,莫让异国人笑话咱们。”凤姐道:“十六个箱笼全预备好的。皇上赐的,只怕还多呢!愁什么呢?”
  这些日子,赵姨娘倒也喜气洋洋,领着贾环来看望过探春几回,说:“你去那边自是得福多了。咱们也好借你些光儿。听说那边国君最是疼爱你的,专程为你回去备办婚娶大典事儿。若将来得了些好处,好歹别忘记你亲生的娘和兄弟,照看照看咱们赵家,也不枉我生了你这个女儿。”探春说道:“姨娘说哪里话来!到那边去,死活还未卜呢!哪里就得福了。我去了,姨娘也好好尊重,做事儿好好想想,看看人家周姨娘喜欢生事么?环儿也应该上心学好,不能创业,能守成也不错了。我今日的话,姨娘细细想想去。”
  宝玉、李纨和众姐妹知探春留在这里的日子不多子,皆时常来相伴。有送她一首诗的,有送她一幅画的,有的送一把扇儿,有的送一个花篮儿,不过聊表心意而已。时宝琴也回来了,自送下探春许多南方的玩意儿。探春这里也一—有所回赠。
  那日,宝玉拿来一件东西藏于怀内,道:“我也送三妹妹一件东西,你们猜猜,是一件什么?”众人都说:“不过书儿,画儿而已,还能有别的什么!”宝玉从怀内取出来道:“你们快瞧,这是件什么东西?”说着将一端放在眼上东看西瞧的。
  湘云一见,便过来夺,道:“莫不是万花筒儿吧?且让我瞧个明白。”一面说一面拿过那筒儿凑在眼上,瞧了起来。宝玉道:“且出去往远里望,屋内瞧不明白的。”湘云便出了秋爽斋,众人也都跟了出来。
  只听湘云“嗳哟、嗳哟”地叫,说;“你那恰红院都到近前来了,瞧得好清楚明白。沁芳亭也清清楚楚,亭上,兰儿和环兄弟还在闹着玩呢!你们都看见没有?”众人都说:“哪里便能瞧见。”宝钗道:“想是个望远镜儿吧!我听琴儿说过的。”宝玉道:“正是望远镜儿,我特特地弄了来送给三妹妹。好让她思念咱们时,往这边瞧得远些。”一面掉过头去对湘云说道:“你还没瞧够不成?且让大家都瞧瞧!”湘云便递给了宝钗,宝钗递给了黛玉。道:“你还先瞧吧。”黛玉便接过来,放在眼上,道:“让我望望自己的家乡。”瞧了一会,又说:“哪里能望得见,倒是我住的潇湘馆奔来眼底了。”
  探春听说望远镜儿,是让她带了去好望家乡的,不觉心潮如涌,对宝玉的一片体贴之情,倍生感激,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宝玉对黛玉道:“你若喜欢,明儿我也弄一支送给你,”黛玉摇着头儿说:“别再弄了。弄了来也没法儿望到家乡,反而徒增添些哀愁。”宝玉便不言语。
  侍书、翠墨等要跟去的人,如今也回家去住了些时日,辞别父母亲友。至亲骨肉,哪里舍得她们离开,哭了几场。倒是她两个有些见识,说:“到海外去,增长些见识,见见世面,倒也难得。三姑娘归省时,我们自然:还一同回来看望大家的。”众人见她们各自愿去,也就罢了。
  那日,袭人来瞧探春和她房里的人,路上碰见了侍书。袭人拉住说道:“我正说来瞧你呢,你倒出来了。”侍书道:“我想去瞧瞧鸳鸯姐姐,不承望遇见了你,也一样的,省得后儿又往你们那儿跑。”两个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于,侍书摘了两支花儿在鼻子上嗅着。
  袭人便拿出一个荷包袋儿递给她,说道:“这荷包是我送给你的,里面一只水晶戒指儿,也是我送你做念心儿的。”侍书道:“倒难为你们一个个想着我。前儿平儿送了找一对玉镯子,鸳鸯和王钏儿姐姐也送了我好几样东西。这些东西,如今看来,好像平常。一到了那边,不知道会翻出来看多少遍,戴多少遍,想多少遍,说多少遍,不知道会多珍惜呢]这都是姐妹们情重,难得有这份儿心。我舍不得去的,也就为的这些了。”说着,眼圈儿红红的,低着头,随手撕碎了一朵花儿。
  袭人也眼红红的,道:“你舍不得我们,我们就舍得你不成?这不都是为着一个‘理’字?三姑娘到东海国去,为的一个大‘理’。你们跟了去,也为的尽这个‘理’少不得,忽刺巴儿大家就要分开了。天底下虽然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你如今去的地方,也是好多人想去去刁;到的,好歹也是侍候一位国君,谁知道将来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三姑娘又是个极有才情的,不是我说话造次,你们主子、奴才又都极有心计,将来若辅那国君治好国家,怕不会成人上人么!倒比咱们守在这里,当一辈子奴才强多了。”
  侍书将手搭在袭人肩上,摇着说道;“姐姐别急,我瞧宝二爷对你就好,太太每月给你那些银子,早把姐姐当姨娘看了、姐姐还没请我们喝喜酒呢!”
  急得袭人跳起来,指着她笑骂道:“你这作死的促狭鬼儿!满嘴里混浸胡说些什么!瞧我不撕烂你的嘴,让你进不成宫,将来做不成妃子,我才开心!”说着便要来揪侍书。侍书拔腿就跑,边笑边央告道;“我的好姨奶奶,饶了妹子一回吧!妹子说的都是实心话儿,你怎么这么狠心,反倒恼我,平白儿地欺负我呢!”袭人又恼又笑,不断踢脚儿。正要说什么,只见宝玉和黛玉从秋爽斋出来,也就站住了,宝玉走至跟前,道:“你们在捉迷藏么,还不快躲起来,我来捉你们。”侍书笑答道:“我们正腻烦呢!方才斗了一会子草,袭人欺负我,二爷正该排楦她一顿才是。”黛玉笑道:“她是我嫂子,决不会欺负人的,必是你有意编派,胡乱嚼舌根儿。”侍书忽地拍手儿笑道;“可不是让林姑娘说准了!可是我胡乱编派不成!”袭人笑道:“林姑娘也混说,我不过奴才罢咧!依我说,也该将林姑娘嫁到海外做王妃去才是,只怕也不敢混说人了。”黛玉笑道:“我可没三姑娘那份福分儿!要都做王妃,谁做庶民百姓!我不过一个平凡而又平凡的凡夫俗子罢了。”大家又说笑一会,方才散了。袭人便同宝玉一起回去。
  眼看半年工夫,转瞬便到。这年连年节也没能够好好过,大家忙忙碌碌,都为操办探春远适之事。
  眼看日子到了,这日,荣宁二府从子时便灯火通明。寅时,一对对执事太监便已到达。凤姐等簇拥着探春,先到宁国府拜过宗祠,方才过来给贾母、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磕头行礼。
  凤姐悄悄拉王夫人道:“太太好歹别哭出来才是。”王夫人便用手巾拭泪。探眷又含着泪同诸姐姐兄嫂对拜过了,大家自有一番难舍难分之话。
  眼看时辰已到,大家簇拥着探春来至荣禧堂中。几个执拂太监进来,请探眷更衣上舆,探春换过冠袍带履,于荣禧堂行过大礼,方由执拂太监扶上一顶绣凤版舆。前面执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探春遂在——片烟缭雾绕,细乐声中,渐渐离去。
  待到去得远了,荣府里方一片哭声;贾政也在一旁垂泪不止,探春进宫数日,便得凤藻宫元妃娘娘召见。姐妹相见,自有一番说不尽的依依思念惜别之情。又过两日,东海王于别殿召贾府亲丁男女各六人领宴。男丁自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贾环;女的贾母命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同去。
  这日五鼓,贾母等按品大妆,坐上八人大轿进宫领宴。皇上降旨,以藩王礼相见。贾母众人欲跪下去,东海王和王妃忙下殿亲手搀住,王妃娘娘又对贾母众人行了家礼,方于便殿赐宴。东海王亲自一一把盏。
  贾母等见东海王相貌英俊,仪态大方,且谦恭有礼,均十分喜欢。待到领宴毕,众人方行礼告辞。
  探春一只手拉着贾母,一只手挽住王夫人,哽咽了半晌,真有干言万语,一时哪里说得出来。未了,方道:“者太太、太太多多保重,不必以儿为念。儿去也,莫留恋!”贾母等流泪答道:‘‘王妃娘娘宽心去吧!不必挂念老朽,盼望娘娘终能早日回来看看。”方告辞上轿而去。
  次日,探春便随东海王坐上龙船。一径到东海国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