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薛小妹偶谈海外戏 贾蓉哥被扣饥民村



  话说探春走后,众人因贾母、王夫人悲伤不已,都来面前承欢。薛姨妈也常过来陪贾母抹骨牌。王夫人因思念探春,拉着宝琴问道;“琴姑娘是到过海外的,那海外到底是怎么个样儿?你且说与咱们听听。”宝琴道:“我八岁时到过西海岸那边。那里也有山有水,跟咱们这里一样的,只是人的模样儿不同。那边的人高鼻子,白皮肤,黄头发,眼睛不是蓝的,就是灰的。说的话儿也跟咱们这里不一样。”邢夫人道:“他说的不一样,你不同他们说话儿么?”宝琴道:“开初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我们小孩子们常在一块儿玩,也便跟着说起来。渐渐地也就会了一些。”宝玉道:“既如此,琴妹妹何不说几句西洋话儿咱们听听。”宝琴笑道:“说起来怪别扭的,还是不说为好,没的惹大家发笑儿。”无奈宝玉、湘云定要强她。宝琴方笑道:“比方生人见面,他向你问好时,便说:‘How do you do!’向你道谢时便说:‘Oh, thank you!’你要买东西,问那个多少钱,就说:‘How much is that?’你若问别人,今天咱们做些什么?说:‘What shall we do today?’”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玉笑道:“好妹妹,你教我说一句吧,问好是‘好……什么’?”宝琴笑了,道:“‘How do you do!’这是才见面的人问好,若是常见的人就说:‘How are you!’”宝玉果然照着念了一遍,湘云也跟着学说起来,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贾母也笑着问道:“他们那里闲了也看戏么?”宝琴道:“也看的,”贾母道:“也像咱们这里一样?”宝琴道:“不一样,他们的戏不敲锣打鼓。”贾母道:“也有故事儿?”宝琴道:“有的,他们那里一百多年前有个叫莎士比亚的,编得好戏本子。我看过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等戏儿,也是怪有趣儿的。”贾母道:“好孩子,你何不说一个来咱们听听。”
  宝琴想了一想,说:“就说《罗密欧与朱丽叶》吧!这故事我记得清楚些。”因说道:“凯普莱家蒙太古家都是他们国里有钱有势的人户,两家的冤仇却结得很深。凯昔乘家的女儿朱丽叶是聪明、美貌、十分可爱的姑娘。她很敬重仇人蒙太古家的儿子罗密欧。罗密欧非常勇敢。二人情投意合,十分相得,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偷偷成婚。朱丽叶的父亲却要把女儿嫁给另外的人,朱丽叶临近婚期,为了躲避婚礼,便饮下一种吃了后会假死一段时间的药,大家都认为这可怜见儿的姑娘真的死了。此时,罗密欧在决斗中杀死了凯普莱家的亲属,逃出了维洛那城,听到朱丽叶的死讯,信以为真,便火速赶了回来。他走到朱丽叶的尸体旁,以为她真的是死了。悲痛之余,也以自杀殉了情。可不一会子,朱丽叶苏醒过来,见罗密欧为自己殉情而死,万分悲痛,也便真的自尽了。两家子都在他们的灵前受到震动,终于讲和,了结了多年来结下的不解之仇。这故事在西海岸那边传得很远的。”
  宝钗见宝琴讲得津津乐道,不断字眼睛示意,叫她不用再讲下去。宝琴竟不觉得。
  待到故事讲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嘘唏叹息。
  贾母好一会子方道:“这两个孩子也太蠢了,既然两家有冤仇,就不该背着父母,私结终身。以致招来杀身之祸。虽可怜见儿的,也就不值什么了。”王夫人道:“老太太所见极是。背着父母私订终身是个好的么?那《西厢记》上的茸莺小姐和张生不过是个下作黄子。唱戏文的偏把他们编得好了,不过为了多赚几个钱,骗骗人罢了。”
  独黛玉听了,暗自回味:喝假死的药……罗密欧殉了情。朱丽叶亦以死相殉。真是好样儿的一对知己。安知人情相通,海外的戏也和咱们一样的呢!
  那宝玉更觉痴痴呆呆,跌脚叹道:“老天、老天,你何苦偏偏捉弄有情人?难道竭诚相爱也算犯了王法,就该处死不成?难道夫妇结缡,竟应当是不相爱,彼此仇视的?”宝钗嗤的一声笑出声道:“宝兄弟原也说得有些道理。人原是有情的,却也不能滥用了这个:情’字而越于礼法。若如此,岂不与娼优无异了么?”宝玉道:“姐姐之言差矣。娼优之属,原是无情,安可言惰。若果是动了真情时,便赴汤蹈火,九死也不辞的。而姐姐所言之礼法者,不过可以容娼优,容淫秽,而独不容真情之礼法也。故罗密欧、朱丽叶不得不死,而刘兰芝、焦仲卿亦双双自尽。这礼法可是合适的么?若不改时,还不知竟要死多少人呢!”
  王夫人听了甚觉罕异,道:“你又说疯话了。咱们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谁还哼过半个不字儿不成?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吧!方能明白些圣贤的道理。再胡思乱想,仔细你老子捶你呢厂贾母也道:“原来这海外的戏文,也跟咱们的《莺莺传》、《牡丹亭》差不多。琴姑娘以后快别提它了。那都是些邪说,姑娘们看:不得的。”宝琴答应着:“是。”众姐妹方告辞出来。
  黛玉对宝琴道;“你方才讲的故事儿真好,后儿你到我房里来,再讲些给我听听好不好呢?”宝玉拍手笑道;“甚好!我也来听。”湘云便挽着宝琴,要地教说西洋话儿。
  宝钗道;“越发地了不得了,女孩儿家不习女红,倒学起海外的东西来,叫人听见当笑话儿呢!”宝玉笑道:“姐姐又说差了,说几句西洋话,闹什么笑话儿?那外国姑娘还学着吟咱们中国的诗,咱们就不能学她们了?”宝钗道:“虽如此说,到底女红针黹,方是女孩儿家的本等。你们千万别再纵她,她越发得意,连本还忘记了。”说着,辞别众人,携着宝琴一径回到家里,宝钗对宝琴道;“琴儿今儿怎么了?对老太太、太太讲那样的戏文!我拿眼睛看你也没看见。以后快别看那些洋文书了,索性烧干尽了为是。”宝琴道:“好姐姐,快别烧了,我还想译几首诗出来,横竖我自己消遣,不告诉人也就罢了。”宝钗终不放心,叫宝琴学习女红,好歹烧去了一些。
  宝琴闷了,译了几首彼得拉克为萝娜姑娘写的诗,去给黛玉、湘云瞧,还替她们讲故事儿。说:“彼得拉克是意大利人,十分爱慕萝娜姑娘。写了许多十四行诗来表示爱慕和赞美。惹得远地许多人都跑了来,欲看看这位绝代美人儿。”湘云笑道:“如此说来,他的诗一定传得很广,为许多的人赞美了?”宝琴点头儿说道:“那还用说么,可惜这位姑娘以后生病死了,彼得拉克又写了许多诗表示哀悼和悲恸。还将这些诗集成了《短歌集》。”
  黛玉听得越发痴痴呆呆,末了,叹息道:“这姑娘怎么能不死呢!有情的人,终会死的,虽是死,却得到了一个知己,也就死而无怨了。”宝琴、湘云都点头儿称是。大家叹息了一会,宝琴、湘云方才离去。
  黛玉这里犹自托着头儿坐着。见窗外几竿翠竹,风尾森森,龙吟细细,不禁想起舜帝和娥皇、女英的故事儿,越发地感慨万千,遂取出一支箫管,对着前面的几竿绿竹、悠悠地吹起来。一阵清风吹过,冥冥中似觉花魂为之在泣,鸟魂为主在诉。一缕相思,恨生南国。吹着吹着,似听后院有人在叹息,悲啼。
  黛玉开初只当是如泣如诉的箫声与自己和泪饮泣的哭声。可止了箫声细听,确实有人在后院呜咽悲啼。因悄悄儿地走了出去,来至后院。见宝玉正坐在梨花树下,抚落花而怅惋,对空枝而长嗟,神情惨怛,痴态可掬。头上,衣服上都积蓄着片片飞花,点点雪瓣。那梨花树在东风吹拂之下,残香难觅,空枝憔悴,片片落花随风飘零,满地狼藉。黛玉已不自胜,忙走到树前问道:“原来是你,我只当花魂儿在啼哭呢!你怎么会走到这后院来?”宝玉答道:“在四妹妹处坐了一会,欲往栊翠庵去,一出来,便听到这若断若续的箫声,好生悲凉凄婉,便循着萧声走了来。妹妹这如怨如诉的箫声,将这一树梨花都吹谢了,我焉能不回肠九曲,黯然心伤呢?”
  黛玉道:“这梨花原也命薄!昨儿还好好儿的,望之亭亭若缟素仙。谁知昨晚狂风一吹,便如此零落,情影不留,今儿一早,本欲悼梨花去的。谁知云丫头和琴妹妹末了,胡乱闹了一阵,竟未曾去扫它。如今,我们且去将它收拾起来吧!”宝玉道:“甚好!还将它埋到你垒的那香丘之中,将来化成净土,也就不至飘零无依,沾泥堕溷了。”黛玉摇头儿道:“我今儿倒有个主意,咱们到溪边将它淘洗干净,晒干了装于枕中,枕着时也好听花魂儿时时倾诉。”宝玉点头称是。两个便拿花囊拾掇起来,到溪边淘洗尽了,晒上了方罢。

  却说贾琏从庄子上回来,因探春去后余下的许多事儿要办,不免又忙碌一些日子。待到诸事办得差不多了,方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说道:“可把人忙碌死了,竟至喘不过气儿来。”凤姐笑道:“国舅老爷累了,今日晚上咱们摆摆酒,好好儿地庆贺庆贺,”因叫人去厨房里吩咐,晚上果然送了一席酒菜来。
  凤姐道:“将那坛上好的黄酒开了来吧。”平儿忙答应着。小丫头子们见凤姐、贾琏家宴,都回避了。
  这里凤姐亲自给贾琏把盏,满满斟了一杯。叫平儿也到跟前一个矮榻上坐了,道:“咱们府里如今出了两个王妃娘娘。二爷现是两国的国舅爷了,又劳累辛苦,竟应当痛饮几杯才是。我和平儿自应敬国舅爷两杯。”贾琏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道:“竟别来这套虚套儿了。我知道你们在府里也够忙的,也敬奶奶和平姑娘各一杯吧!”凤姐儿接过来,喝干了,平儿只喝一口,便放下了。
  凤姐笑道:“国舅爷若不从南边带回这些银子,前些日子王妃娘娘的事,才真叫人打饥荒呢!”贾琏笑道:“哪里就到这地步儿,又是你在我跟前耍花招了。”凤姐笑道:“且别管那些,好歹算对付过去了。这会子有了钱,就好好儿地乐上几天。”贾琏道;“只怕乐不成呢!这回到庄子上去,多亏奶奶提了好主意儿,叫刚柔并举,平姑娘也说应以安抚为是。若预先没个防备,竟去抓人时,只怕便回不来了。今年已是一大半没收成,明年如何,还不知道呢!”凤姐儿道;“我说刚柔并举,并非就是说不要收成了。若是都不要时,咱们还怎么过日子呢?”贾琏叹息着道:“你亲自瞧瞧去便知道了,若要得回来时,我还能不要么了”凤姐儿道;“我不信,果真就到这地步儿了!只是那些奸民早把东西藏了。你竟该拿两个来作法才是。”平儿道,“奶奶何苦来操这么大心。二爷好容易回来了,能收几成就几成吧!咱们好歹紧着些儿也能过去。若拿人作法,惹怒灾民,二爷回不来不说,酿成大祸,上头问起来,岂不更担不是?”贾琏道:“我也正是这么想。眼看竟是回不来了,不靠乌庄头去周旋,只怕还拿银子取人呢!”
  一语未了,只见小红来回:“老爷和珍大爷请二爷立即过去。说蓉哥儿被灾民们扣起来了。”贾琏和凤姐一听,十分吃惊。贾琏道:“何如?我若不见机些,保不定现在还扣在西庄呢。”忙起身一径过贾政这边来。
  贾政一见贾琏进来,便道;‘你听见蓉哥儿的事么?竟叫灾民捆了起来。官兵还和灾民发生殴斗,保不住赫知府还落不是呢!咱们想个妥善的法儿才好。”贾琏道:“蓉儿怎么就被捆了起来?灾民们如今要求一些什么?”贾珍道:“这孩子性急了一点,一去了,竟去搜人家的财货,说东西都被他们藏起来了。又抓了一个领头的,吊着打起来。灾民们便来抢人。蓉儿先拿了我的名帖儿到赫知府那里去的,自然带了些官兵去,两下里打了起来,蓉儿和赖升都让捆了去。咱们这边也拿了他们几个人。如今赫知府也着急了,怕上头问罪下来他落不是。我这里也怕蓉儿有个好歹。”贾琏道;“西边的庄子也是这情形。灾民们聚众闹事,要打富济贫,胆小的便逃跑了。我看了那形景,七成儿庄稼没收成,便把人吊死了,也吊不出粮食来的。何必定要往虎头上捋须去?便索性卖了人情,开了恩,免了一年的租子,叫大家种蔬菜瓜果来渡灾,旱情不重的三成中免去一成,人心方渐渐安定了下来。如今跑出去的,见免了租子,又种上了瓜果蔬菜,都陆续回来,到远处拉水种蔬菜去,有的已到山中打猎去了。若一味的硬逼,酿成大祸,只怕更不好办了。”贾珍道:“我开初也这么想来着。只是那刁民能宽容么?若这里一免,开了例,那里也来要求,咱们还活呢不活?依我的意思,咱们宁肯拿些银子赫知府那里,就报刁民造反,派兵弹压,杀上几十百把个人,朝廷未必会问罪的。我担心的倒是蓉儿反倒出不来,倒不好了。”贾政叹息着道:“刁民造反,本该出兵弹压。只是一则事情闹大了,咱们和赫知府落不是;二则蓉儿万一有个好歹,咱们心里也不安。依我说,还让琏儿去走一遭,赫知府那里也送些时礼去,出了力的兵将,也奸歹赏几钱银子,宁肯事情早日子息下来,也不能让酿成大祸。”贾珍方点了点头,道:“我这里立即打点去,不花上千的银子平息不下来。这可是说的:‘愉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呢!好歹烦二叔去走一遭儿,能先放出入来便好办了。”贾琏忙答应著,同贾珍辞了出来。
  贾珍道:“那两处田庄横竖也没收成,我的意思,竟是将它卖了。白搁着,反遭麻烦事儿。”贾琏道:“如今谁人肯买?就是要卖,也得缓过这口气儿来,方能卖得上价钱,就明年看看再说吧!”两人方一同去了。
  这里,贾母听说贾蓉被抓之事,吓得了不得,叫了尤氏、凤姐来问。尤氏道:“老太太放心,琏二叔明日就去了,只怕不几日便都一道回来了呢。”贾母方放下了心。
  凤姐因怕贾母还问出别的事儿,便笑说道:“如今天气好热,天又长,老祖宗白坐着,没的闷出病儿来。大嫂子也来了,咱们请姨妈来抹骨牌吧!”贾母喜欢道;“我才睏了一阵子,也睡不着,正想混混瞌睡。”因命人请薛姨妈去。又吩咐鸳鸯道:“摆到廊子上去,那里凉快些,” -
  鸳鸯忙同小丫头子一道摆设去了。又端了四五盆茉莉花儿来,换上花架子上别的花儿。
  一时,薛姨妈来了,四人便抹骨牌。鸳鸯又端来冰糖莲米羹汤,贾母、薛姨妈喝了半碗。
  尤氏因贾蓉之故,没心思抹骨牌,倒输了许多。因打发人家里取去。凤姐道:“我这里先借了去吧!何必巴巴儿地打发人取去。只是我可是要收利息的,明日叫人加倍地送了来吧!”尤氏道:“天下人的钱都叫你算计去了。你便抱着个金娃娃,吃不得,穿不得,白看看高兴一会子也没用。不如还拿出几个钱来输给老太太和咱们,保不住老天爷见你可怜见的,说你一片孝心儿好,增了你的寿,也未可知呢!”凤姐笑道:“扯你娘的臊!我做什么要孝敬你!还是你多输几个,让老祖宗和咱们乐一乐是正经。”尤氏道:“你且别嚼舌根,看老太太和下来了呢!”果然,贾母已摊牌下来,又是满和。凤姐离开座位打趣说道:“这牌我不抹了,这会子趁赢几个,还不赶快走么。再一会子,钱都叫老祖宗赢了去,我还怎么放钱给大嫂子,赚利钱呢!”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软了。
  贾母笑道,“你们听听她这张嘴,还不快拉了座位上去!我今日倒偏要赢你的,谁叫你;这么小器,几吊钱还吃利钱,也不害臊。”凤姐嘟嚷着嘴儿道:“谁叫我偏偏儿的没钱呢。老祖宗不吃利钱,就将那柜子里用不着的金银借与我吧!使上两年再还过来,只怕老祖宗还没用场呢!”贾母笑道:“你们听听这风辣子,我不过赢了珍儿媳妇几串钱,又没赢了她的,她反倒算计起我的来。”说得众人都笑了,娘儿们说笑着,只见赖嬷嬷走了来向贾母请安。贾母忙叫扶起来道:“好久不见你了,如今越发的硬朗起来。”凤姐见赖嬷嬷来了,想到贾琏明天要走的事,就站起来拉赖嬷嬷坐下,道:“老人家难得过来,就索性陪老祖宗玩一会子骨牌吧!我这里还赢几个,若不走时,终究让老祖宗算计了去,我也没法赚利钱了。”赖嬷嬷道:“我来,正是请老太太、姨太太、奶奶和姑娘们明日到我园子里散散心。如今天气热了,咱们那破园子虽比不上这边的,到底水阁凉亭也还有两处。如今王妃娘娘才去不久,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心里总念着的,不如去咱们那里散散,解解闷儿。咱们边抹骨牌边请几个女先儿来唱唱也清淡些。”贾母道:“天气怪热的,我也懒得走动,你何必又去花那么大的事儿。”凤姐笑道;“不打紧的,咱们早些儿动身,趁凉爽便过去,不碍事儿。”尤氏也说:“明日定过去陪老太太乐一天。”薛姨妈也答应去。贾母喜欢起来,道;“既如此,告诉园子里宝玉和姑娘们一声,咱们明日都去。”赖嬷嬷道:“太太和姑娘们媳妇儿已请去了。肯不肯去,就看她的老脸了。”尤氏道:“必定去的,你放心好了。”这里赖嬷嬷方坐下来陪贾母抹骨牌。
  凤姐将剩下的钱都给了尤氏,方过去了。众人还抹骨牌不提。
  次日,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尤氏、凤姐、宝玉和众姐妹坐车来至赖大家,赖嬷嬷和赖大家的早迎了出来。赖大家的笑道:“难得老太太、太太和奶奶、姑娘们肯赏脸,今儿一请,果然大家都来了。”凤姐儿指着赖大家的笑着道:“你们家老封君亲自出马,连咱们老祖宗还不敢怠慢,咱们敢怠慢么!只今儿拿什么来孝敬呢?”赖大家的笑道:“奶奶和老太太、太太、姑娘们什么好东西没尝过?没玩过?今儿也请了府上的爷们,不过叫来一班玩杂耍的,给老太太、太太、奶奶和姑娘们开心,略表表咱们的心意,尽尽心而已。”
  宝玉听说叫了一班玩杂耍的,早乐得眉开眼笑,立即便要去腆,凤姐笑道:“宝兄弟别忙,我会玩杂耍的,过会子我玩一套给你看。”黛玉道;“你那套变戏法儿谁不知道。不过拿一张绢子遮来掩去,掩入耳目罢了。”凤姐儿指着黛玉笑道:“你们瞧瞧,这鬼灵精儿,我还没玩,便被她识破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了几个心窍,怎么众人不知道的,你便先知道了?”说得众人都大笑了。
  薛姨妈道:“虽如此说,这戏法儿,也要心灵手巧,变得干净,方才不露马足。”贾母笑道;“正是这话,我也看过几次把戏儿,倒亏得他们灵巧,只这么一晃,便变出来许多东西,叫人惊叹得了不得。”
  大家说笑一会,喝了一会子茶,赖大家的便亲自来请,赖嬷嬷陪着大家一径来至花园内。
  那座戏台,虽是临时搭起来的,倒还弄得齐整宽敞,台上挂着几幅绣花锦缎幔帐,倒也鲜艳夺目。贾母点头微笑,在正中的凉椅上坐定了,只一会子工夫,耍杂耍的便已开场。也有一队锣鼓、唢呐敲着,吹着。
  彼时,一行四个孩子快步出来,手里各拿着四根棍儿,上面各顶着一个盘子,都在竿儿上旋转,乍看起来,竟像许多只蝴蝶翩翩起舞,成群结队,在花丛中嬉戏一般,煞是悦目好看。
  贾母笑道:“这些盘子倒听使唤,不曾见一个掉下来,亏得他们练就了一副好功夫。记得小时候咱们家演杂耍,也是这模样儿。有个蹬坛子的,好生灵巧,好生有力。那坛子在他是上转得像个球儿一般。未了,还将一个孩子像坛子一样,足上蹬着。我倒替那孩子捏了把汗,怕足尖儿一滑摔下来,跌坏了,谁知竟是没事。那孩子落地时,还面带笑容,向大家万福请安呢!”
  凤姐儿正要开口,只见变魔法儿的出来了。一个傻小子一旁打着诨儿。那人拿着一张红色绢子,两面翻给大家看,果然没有什么。以后用手帕儿一掩便取出一个鸡蛋来。凤姐儿笑道:“我方才说会的可不就是这玩意儿,是假的呢。”那玩魔法儿的,果然有意露出马足,将鸡蛋掉落下来。原来是一根线儿悬在帕儿上的,怪道一遮就变出来了。众人笑了一会,又见台上变出无数盆花儿,都纳罕得了不得。贾母、薛姨妈等越发兴高采烈。
  一时,台上走出一个矮人儿来,向大家问好请安。约莫三十来岁了,身才不过两尺来高。旁边一个傻小子不断同他逗笑,问些笑话儿。众人越发指着他笑,说:“从来不曾见过这么矮的人儿。莫不是从矮人国里来的?”宝琴道:“不是,这是有意将人弄成这样,好让人开心取乐儿呢!”
  黛玉听了,心中有些不自在,正要发话。只见赖大的儿子和贾环等人,用手中的果皮儿扔上台去,扔那矮人儿。那矮人的脑袋便东歪西藏,不断摇晃,逗得众人越发拍手欢呼,大笑不已。宝玉忙跑过去,喝住贾环。
  黛玉遂悄悄对湘云道:“过会子老太太问着时,就说我有些不适,已回去了。”湘云道;“你果然有些不适么?我且送你家去吧广黛玉笑道:“你这小鬼头最喜热闹不过的。就多玩一会子吧!我不爱这玩意儿,想家去歇歇,再说我一个走也便宜些,省得走的人多,又兴师动众地寻了来。”湘云便不言语,黛玉遂悄悄儿地去了。
  大家又瞧了约一顿饭工夫。方才完毕。大家歇住,喝了一会子茶。赖嬷嬷便请贾母、薛姨妈等人入席。
  凤姐儿笑道;“才刚你弄来那杂耍儿叫咱们乐,也还罢了。不知如今又弄什么好吃的来给咱们老祖宗尝。咱们老祖宗的口味,你老人家知道的,既要甜烂,又要鲜美香醇。你且把准备好的奇珍异馔,都拿出来,咱们品尝品尝吧!”赖嬷嬷笑道:“有什么奇珍异馔,不过园子里自己种的瓜果,图个新鲜。今儿一早,我已叫他们弄那‘西瓜盅’儿去了。记得年轻时,我陪老太太吃过一回的。”
  众人听是“西瓜盅”儿,皆不知是怎么一道菜。赖大家的已在一旁,命婆子用盘子一一盛来,亲手奉了给贾母、薛姨妈,以下一人面前放了一个。
  赖嬷嬷便替贾母、薛姨妈将西瓜盖子揭开,道:“老太太、姨太太请尝尝吧!”贾母早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香!”遂用羹匙舀了来尝,道:“果然香醇无比!不信你们都尝。”众人都尝了起来。皆异口同声,赞口不绝。
  薛姨妈道:“我只道你们家把世上好的东西都吃尽了,谁知还有这种吃法,亏你们怎么想出来,弄出来的?”赖嬷嬷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小时候原跟老太太尝过一回,以后竟是忘了。前几商计着请老太太、太太和奶奶、姑娘们,想到这鸡鸭鱼肉,海味山珍,谁个没天天吃它,吃起来也没味儿,怪腻烦的。咱们园子里西瓜倒成熟得早,莲花也结了蓬儿,媳妇儿便想在这上头打些主意。一句话提醒了我,便想到这‘西瓜盅’儿,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底园子里新摘来的,也新巧些,便告诉他们做了来。不过挖去西瓜瓤儿,填以鸡丁、火腿丁儿、新鲜莲米、樱桃,大枣、杏仁、胡桃、龙眼之类,盖好后隔着水用文火炖,便成了。不知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吃起来可好?”众人都道:“再好不过了,这吃法也新奇!”宝玉便说:“林妹妹有些不适,家去了,给她也送一个去吧,只怕也喜欢呢!”赖大家的忙打发人送了去。
  一时吃毕,大家漱了口,便在园子里玩耍。凤姐固有事要同赖大家的商计,便走出去,一转过山石,见贾环、贾兰等人正在那里玩倒栽桩、踢碗之戏。只见贾环头上正顶着一个碗,足尖上也放着个碗儿,正学那玩杂耍的,用足儿将碗往头上踢。只听哗啦一声,两个碗儿一齐掉落在地,拌成几瓣儿。,凤姐忍不住笑起来了,道:“你们也学起这把戏来!”贾环脸红红的,似笑非笑,一旁站着。贾兰连忙立起,笑说道:“我们练练这个,身子也有劲些。”凤姐儿点子点头,笑着去了。贾环便向贾兰伸了仲舌头儿。欲知后事如伺,且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