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慧紫鹃忠心谏宝玉 刁金桂虚情赚香菱



  话说贾母、王夫人等在赖大家的花园,玩了大半天,黛玉因觉得有些不适,只坐了一会便回来了。紫鹃见了,道:“姑娘怎么不多玩一会子便回来了!”黛玉道:“今日都去了,那边人多,我倒想一个人坐坐,清静清静。”紫鹃道:“人多子正好开开心,何苦一个人回来,也怪闷的。”
  原来自从探春去后,黛玉心中只觉郁闷,晚上常做噩梦,梦见也被抢去,作什么国的王妃,吓得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固想到:如今一个个都去了,自己将来怎么样呢?如今寄人篱下,纵有千般心事,也没个亲人可说,不知不觉便滴下了泪来。
  紫鹃出去一会回来,见她在抽搭哭泣,便说道:“方才赖大家的打发人送西瓜盅儿来,我叫人热了姑娘吃。姑娘病才好些,何苦来又抹眼泪。倘若哭坏身子,岂不辜负老太太待姑娘的一番心意。再说,就看在宝玉分上,姑娘也该保养身子,方能一天好似一天。”
  黛玉一听老太太和宝玉,更加哭得泪人儿一般。心想:若老太太果真待我一番心意,就该想想我一个孤身女儿,将来靠谁?想宝玉也不是个可靠的,探春订亲那些日子,他还对宝钗说“相看两不厌”的话儿。越想心里越加难过,竟至呜呜咽咽,哭个不止。
  紫绢一见,好生着慌,心想:难道宝玉的婚事有什么不测不成了倒是该打听打听去,没的叫人蒙在鼓里,将来如何是好呢!因对黛玉道:“姑娘今日这样伤悲,到底为什么来?”黛玉过了一会方抽泣着道,“我如今一来二去的也大了,长住在这里也不是法儿。你瞧瞧三姑娘和二姑娘,一个远去了,一个受这样的委屈和折磨,以后也该轮到咱们了。依我说,咱们竟回苏州去吧,虽然清寒些,到底也饿不着,没的白受人欺负,将来怎么样呢广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走了进来,竟至放声大哭不止。黛玉近日来,因探春出嫁之事投情致儿,对他冷冷的。见他哭得如泪人儿一般,不禁十分诧异。因说道:“你回来了,如今又哭什么?难道我有什么不是得罪了你?”宝玉哭着摇头儿道:“你走了,还不知道二姐姐呢!才刚跟去的婆子回来,说三妹妹去时,咱们打发人去接,孙姑爷竟挡着不让回,二姐姐哭得死去活来,茶饭也不吃,竟要去寻死!这些日子竟生了病,婆子急了,忙着来回,你猜大娘怎么说?”黛玉听说迎春寻死,已十分吃惊,如今听宝玉问,不觉下泪答道;“若能活得下去,谁还去寻死不成?大舅母自然要问问了。”宝玉拍手说道:“我何尝不是这意思!谁知大太太竟说是二姐姐的不是。说什么年轻夫妻,哪里便舍得离开,不让回来也罢了,何苦来竟死呀活的;还说二姐姐不过一时间生气,哪里真的便寻死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跑回来回,众人听见什么意思呢!妹妹想想,这叫话儿么?二姐姐老实巴儿的,最能忍气吞声了,果真去寻死时,必是没一线儿生机了。咱们眼看着不能救她一救,作父母的竟至撒手不顾救她,这世道像话儿么?真是鬼蜮为灾,豺虎当道,好人自是没法儿活了。”说完,又大哭不止。
  黛玉一听,更触动了先前的心事,越是流泪不止。紫鹃笑道:“姑娘如今病才好,二爷又来招姑娘流泪,是要气坏姑娘么?”宝玉一听,忙用衣袖拭泪道;“可是我气糊涂了,只想到没人救二姐姐,就忘了妹妹……。”
  黛玉也不答语,见宝玉用衣袖拭泪,便随手扔了自己的绢子过去。宝玉接了,拭干了眼泪道:“妹妹也不用再伤心了,若果真如大太太所说,二姐姐不过一时生气,不会寻死,咱们也放了心。如今三妹妹去了,妹妹闲了,便到我那里玩去。到四妹妹、邢妹妹、大嫂子那里坐坐也使得的。子万别一个人坐着,倒闷出病来了。”
  黛玉不知怎的又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便抽泣着道;“我倒喜欢到宝姐姐那里‘相看两不厌’呢!别的人何能相看两不厌!”宝玉霎时脸都气白了,道:“你这是气我么?看起来孟光还未接梁鸿案呢,这会子又活刺巴儿地翻了出来。”黛玉冷笑道:“我说着你心中忌讳的事,你便急了。明日我还同宝姐姐——道上山采茶叶去。”宝玉急得脸也红了,眼也直了,袒开衣襟说道:“我剖开胸膛,掏出这颗心来你看看!”
  黛玉见宝玉急得如此,已有了悔意。再说宝玉一时说漏了嘴也是有的。这两年冷眼看去,他对宝钗也不过姐弟之情,并无别的意思,深悔刚才不该说那样话儿刺痛宝玉的心。因哭着说道;“你不用拿这话吓我了!我知道碍着了你,我还回苏州去吧!”宝玉道:“你碍着我什么?是听说有什么人替我说亲了不成?”黛玉道:“你说不说亲,与我什么相干?”宝玉笑道;“妹妹放心好了,前日,听太太说,我的亲事竟要亲上做亲的,外头的摸不着脾性儿。妹妹仔细想想,若果真要做亲,依太太的意思,岂不了却了咱们一桩心事,正是求之不得的呢!”
  黛玉一听,羞得满脸通红,道:“你又胡说了,怎么拉扯到这上头来,可知老太太、太太都不是这意思。”宣玉笑道:“打从妹妹进府那一天,老太太就是这意思了。你想想,咱们从小儿便一个屋里睡觉,还对咱们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儿。老太太只有你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她不护着你,还护谁去!你只要见她平日间对咱们的一番心意,便知道了。”黛玉羞得蒙住脸儿说道:“你今日竟是疯了么?在我跟前说胡话儿。我明日告诉老太太去,说你欺负我呢!”宝玉叹息道:“正经地谈,你便这样起来。若不告诉你,又怕你总不放心,弄出病来,如何是好!你近些日子觉睡得好些么?睡了几千更次?”黛玉答道:“自从三妹妹去了,夜里难得睡两个更次。”宝玉叹息道:“这皆固是你不放心的缘故。所以一天天弱了起来。从今以后竟要安下心来才是。”黛玉点了点头,因说道:“你去吧,我可要歌一歇。”宝玉方站起身来,又不放心,默默地瞧了黛玉好一会子,方才去了,竟痴痴呆呆一径走到沁芳亭。
  忽见紫鹃在一棵树下招手儿叫他。宝玉不知何事,忙走了过去,道:“我才见你在姑娘屋子里来着,怎么—会子就到这里来了?”紫鹃道:“你和姑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特特地到这里等你来着,”宝玉道:“你等我有甚事儿?”紫鹃道:“方才你对姑娘说,你的亲事是要亲上做亲的。可知宝姑娘、云姑娘不也是亲上做亲么?”宝玉笑道:“人说我傻,紫鹃姑娘比我更傻。那云姑娘是订了亲的,怎么能再做亲呢!”紫鹃道:“这也罢了,宝姑娘呢?”宝玉道:“若论亲时,林妹妹自然比宝姐姐更亲。”紫鹃道:“太太和老太太只说亲上做亲,可没说谁个最亲。我的意思,二爷何不求求老太太去,早些定了此事,我们那一位只怕病也好了;二爷心里也高兴,也不枉往日待我们姑娘的一番情意了。”宝玉道:“老太太那里如今好去提么?”紫鹃道;“老太太最是疼爱你和姑娘的,你不求她还求谁去了如今咱们姑娘也没法儿于。今日一回来竟大哭不止,说是要回苏州去。往日,你一提这事,她便恼了,今日你提起来,她恼了不成?可知她见着三姑娘去了,心里也着急,又没个亲人儿可诉衷情。如今就只二爷一个了。若还恼时,竟还有谁说体己话儿,想办法儿去?何况姑娘的事也是二爷的事,我替你们怪着急的。你何不旁敲侧击求求老太太,打听打听口风?”
  宝玉一听;竞感喜出望外,因瞧了紫鹃一会,方道:“好姐姐,难为你替咱们操心,想得周全。你们姑娘是莺莺小姐,你便是红娘姐姐。我若不快快儿成就此事,就再没脸面见你们姑娘了。”紫鹃一掉头道:“什么莺莺、红娘,说得怪肉麻的。你好歹将事儿办成,我便也了却一桩心事,我等着你的信儿。”说完,一径去了。宝玉瞧着她的背影,点子点头。待地去得远了,方叹息不已:“真真是有情有义的人,难为她一片儿忠心。”
  不说宝玉叹息不已,单说薛姨妈在赖大家玩了一日,至晚方回。时,夏金桂恰好回来了,见了薛姨妈忙上前问好请安:薛姨妈见她回来,自然高兴,道:“沿路辛苦了吧!快回房歇着去。叫厨房里做些吃的来!”金桂方回到自己房里。
  薛蟠见金桂回来,竟像天上掉下一个凤凰来一般。百般抚爱温存,金桂总不肯就他。薛蟠一把抱住说道:“我的奶奶,还生我的气么?你就是要个金娃娃,我也抱了来给你。”金桂故意撇嘴儿说道:“你还抱你的金娃娃去吧!如今那宝蟾才真正是你的金娃娃。”
  原来金桂此次回来,只装着恼宝蟾,并不恼秋菱的样子。薛蟠如今许多臼不见金桂,见了好似烈火遇着干柴,无奈金桂又不就他,只急得加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金桂好容易方俯就了。过了几日,便说心口气闷,头晕目眩,要请个大夫瞧。薛蟠便一迭连声叫人请去。
  金桂又说:“如今生病,夜晚难于入睡。”还叫秋菱来作伴儿,仍叫薛蟠去宝蟾房里睡。薛蟠道:“秋菱如今病还未好,还是我陪奶奶吧,夜晚要茶要水,我亲自伏侍,比秋菱强些。”金桂道:“我哪里敢烦爷呢!就是你那心爱的宝瞻,原是我的丫头,我如今也不敢使她,别的丫头又粗手粗脚的,还是秋菱过来合适些儿。”薛蟠待要不肯时,又怕惹恼金桂,只好去求薛姨妈,薛姨妈想了想,道:“秋菱已经出来,如今病才好些,若过去时,反生口角。你就说我晚上留下:作伴儿了。”
  薛蟠对薛姨妈作了一揖,说道,“妈妈好歹体谅孩儿这遭儿。媳妇如今好容易回来了,现又生病,若不叫秋菱过去,她若生气,加重了病,如何是好呢!”薛姨妈无奈,只好叫秋菱搬过去。秋菱哭哭啼啼,不肯走,无奈薛蟠逼着,只好抹干泪搬了过去。
  只当金桂又叫她在地上铺着睡,谁知金桂竟不让她铺床,叫她与自己同睡,好说说体己话儿。秋菱哪里敢呢,百般哀求,金桂笑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你就在矮榻上铺着睡吧!咱们挨得也近些。”秋菱方铺设好了。谁知金桂既不叫她捶背,也不要她端药送水,竟是对她好言好语,体贴抚爱。因说道:“大爷如今心里只有宝蟾,咱们两个人再不好好看顾时,越发连个体己,说个知心话儿的人都没了。”
  秋菱夜晚咳嗽,金桂又拿出两瓶梨花露来叫她喝,说道:“且吃吃看吧!这梨花露止咳效果最好的。”又亲自开了瓶塞,兑温水端来。秋菱哪里过意得去,忙亲自来倒水道;“奶奶歇着吧!我原是过来伏侍奶奶的,如今奶奶生病,我没尽到半点儿心,反让奶奶伏侍我,岂不颠倒过来了么?”金桂笑道:“这
  话说得差了。我喝了这药已好多了,你现有病,端一杯水算什么。况且我叫你来,不过为了做做伴儿,咱们好做个知已。你原本又是最贤德的,模样儿又好,没长眼睛的爷,竟丢下咱们去就宝瞻,不是我说,那宝蟾像个什么东西!比起你来,抬鞋跟儿还不要呢!如今他像喝了迷魂汤似的。”
  秋菱只当她果真单恼宝蟾,说不定便同自己好了也未可知,心中自是高兴。早晨,来至上房,不等薛姨妈问,便兴冲冲对她说道:“奶奶这次回来,竟至换一个人了,对我好得没法儿说呢!”薛姨妈也道:“果然她这次回来,安静了许多。若常如此,咱们一家岂不就好了么?你的病只怕也能好了。”
  宝钗笑着打趣儿道:“还是妈妈吃斋念佛的缘故,媳妇儿果然变奸起来。”秋菱道:“若果是如此,我明日也吃斋念佛去。求老天爷保佑她长命百岁都使得的,只不要像往常天天借故儿搓磨人,闹得人仰马翻,让太太、姑娘也不安宁,我便心满意足了。”宝钗道:“且再走着瞧吧,但愿能应你的话时就好了。只怕好上两天又生出个什么事故儿夹,就越发地难治了。”秋菱喜欢得直想发笑,常对着小鸟也说话儿。夜晚回到屋里,忙问:“奶奶好些儿不成?想吃什么,我便做去。“金桂道:“难为你想着我。这几日有你在身边说话儿+我的病已好了许多。今晚倒喝了一碗燕窝粥,”秋菱喜欢道:“奶奶喜欢吃时,我再做了来。”金桂笑道:“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去做,要吃时吩咐厨房里一声便得了。我这里还给你留下好吃的呢!”因叫人端出一盘藕粉蒸的桂花糕儿。
  秋菱一见十分喜欢,道;“奶奶自己留着吃吧!又留给我做什么?”金桂道;“咱们好了一场,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特特地留给你一份儿。”秋菱连忙道谢,屈一膝,拿起一块来尝,果然十分香甜可口,道;“味儿真好,难得吃着这么好的糕儿。”金桂笑道:“那是我娘家祖传下来的,我妈会做,偏前儿又病了,不好烦她老人家。我今日已大好了,就学着做起来,虽吃着还好,到底不如我妈做的。”秋菱道:“奶奶以后教给我吧,我也学着做来,只怕太太和姑娘还夸我呢!”金桂道:“我妈现病着,我若好了,想过几日回家瞧瞧去,待下回回来便教给你。这屋子就请你替我看着吧,竟不用再搬出去住了,大爷要来住时也方便些。”秋菱羞得满脸通红,道:“奶奶说哪里话儿。我如今病还没好,替奶奶看屋子,倒使得的。”金桂道:“也好,大爷横竖迷出了宝蟾,咱们都是一对烧糊了的卷子,他闻一闻也不肯的,没的招宝蟾背地里骂咱们。”
  秋菱吃了两块糕,金桂又叫喝下梨花露方才睡下。次日,金桂趁秋菱前面去了,便打开衣柜、箱笼,拿出首饰匣子,将所有的头面首饰全装上了,放在一个包袱里,周围塞满贵重衣裙,面上盖了两件常用衣服。收拾好了,依旧放到衣柜里锁上。
  又过几日,金桂方来向薛姨妈辞行,只说娘家母亲生病,要回去看看。薛姨妈听说,哪里还敢阻拦,忙说道:“人家好容易养大了女儿,母亲生病,还不‘陕去看看。”因命人看了轿子,又送了许多礼物。
  金桂临上轿时方打开衣柜,提上包袱,将锁门和锁衣柜的钥匙都给了秋菱,道:“就劳烦妹妹看屋子了!”秋菱接了,眼红红的,答应着“是”。一面又将金桂送往大厅,扶金桂上了轿子,流着泪道:“奶奶好生保重,家去了要保养身子方好。但愿老太太的病早日好了,奶奶早些儿回来,咱们好长久做伴儿。”金桂点了点头,道:“你也好生保重,我如今便去了。”秋菱直等轿子出了大门方才回来。心里只觉着慊慊儿的,便来至薛姨妈房中。
  薛姨妈道;“她已经去了么?她母亲生病,又只有这个女儿,可怜见的。她回去看看也好。你闲着没事时,也过这边来吧!和姑娘们一处,做些针线,也好打发日子。”
  宝钗笑道;“妈妈别总替她担心,香菱会做诗的,闲了尽管找林姑娘论诗去,和琴儿讲论时也使得。”宝琴笑道:“你尽管做了来我瞧。我虽不配做你的老师,到底也能略知一二,咱们一块儿论讲,岂不都有些进益。”香菱的眉头舒展开子,笑说道:“既如此、姑娘就教教我吧!我还有些地方解不透呢!”薛姨妈道:“女孩儿家学做诗填词有何用处?再做得好,也做不出个状元来,不如还做些针线活计为是。前儿我那双鞋,你做一半就放下了。不如这会子拿了来绣,让我也瞧瞧。”香菱耷拉着脑袋,只好去拿了来。
  宝钗笑着道:“妈妈这话也未免过余了些。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家总以针线为上,只闲了也未尝不可识几个字,会几句诗词,通一点文墨。读书可以明理,便是管理家政也是用得上的。你瞧瞧凤姐姐不识字吃了多少亏!帐本儿有时还让人家念给她昕。若是她也通晓诗书,只怕比现时还强十倍!香菱如今正腻烦着,妈妈何必要她此时做女红呢?还让她和琴儿讲诗去不好么?”宝琴笑道:“可不正是这话,我就不懂女孩儿家为什么就不能够识字做诗。汉时的乌孙公主、蔡文姬,以后的谢道韫、左芬、苏若兰、上官婉儿、李清照、朱淑贞,个个都是能诗会斌的,谁个不称赞她们呢!偏咱们就不能了,只日日绣这些花儿么!”说得宝钗和薛姨妈都忍不住笑了。
  宝钗道:“偏你的大道理多,动不动就搬出这么些古人来,不然就是什么海外的。可虽如此说,到底识字读书不是女孩儿家本分的事。闲了时,做做诗也未尝不可。”宝琴笑着,同香菱讲诗去了。

  话说金桂去后,薛姨妈心中十分喜欢。因闲着没事,便到王夫人处来。先至东廊三间小正房,玉钏儿、彩霞接住笑道:“太太在那边耳房内呢,我引姨太太过去。”薛妈姨遂至正室东边耳房内来。见王夫人正躺在大红金钱蟒靠背、秋香色金钱蟒引枕、临窗的大炕上。大条褥两边,一对梅花式洋漆心、几仍摆着文王鼎,左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一支带点儿的珠砂木樨,芳香四播,怪好闻的。那银红撒花椅搭已换成翡翠撤花的了。
  薛姨妈笑道:“你这里换了椅搭,倒别致大方,如今立秋才十来天,这木樨打点儿得好早。”
  王夫人早坐了起来,一面拉薛姨妈炕沿上坐了,一面说道:“这是廊下芸儿不知从哪里弄了来的,咱们园子里只怕还迟个把月呢。”玉钏儿忙用成窑小盖盅送上茶来。一面对薛姨妈说道:“今日太太才叫换过来的,姨太太瞧瞧好不好?”王夫人道;“才累了这一会子,方叫丫头们换了过来。我便也这边坐坐,谁知竟倦了,躺了下来。你今日甚风吹下来的?满脸的喜气,想是发了财么?”
  薛姨妈笑道:“哪里发什么财!你不知道,这次媳妇回来,竟是换了个人,既不吵闹,对秋菱也好了,两个竟舍不得离开,好得难舍难分呢。”王夫人诧异道:“果真一会子就变好了么?”薛姨妈道:“谁诳骗你不成了可知菩萨有眼,可怜我一片心诚,日后更要吃斋念佛了。”工夫人以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但愿长长远远地好起来,也便罢了,你也少怄些气儿。”又问:“宝丫头这些日子可好?”薛姨妈道:“近些日子常同琴儿一起做些针线。琴儿看洋文书,她也劝阻说:海外的书未必合咱们的时宜。女子无才便是德,将来到了梅家,还讲三从四德的,便是读书也是为的这个,没的拿海外的礼数儿敬公婆去。”
  王夫人叹道;“提起宝丫头,哪个不夸她好,咱们是嫡亲亲的姊妹,我也不用瞒着你。要不是碍着老太太,宝丫头早说过来了。如今有老太太作主,宝玉的亲事八成儿要说林丫头。我心里自然不是这意思。前日同老爷淡起,老爷也说:亲上做亲的好,总要大度些的,有德有才的为是。我因碍着老太太,这些年竟末提宝玉的亲事,如今三丫头去了,再不提也不是事儿。得想个妥善法儿才好!”薛姨妈道,“亲上做亲自比外头摸不着的强。大家从小儿一块长大的。既然老太太要说林姑娘,只怕宝丫头未必愿意呢!”
  王夫人一听,有些着;急道;“这事如有些儿影子,你好歹劝着些儿。再说父母之命总是要遵的。宝丫头也不是那起不知礼数的。我们这一位自然愿意林姑娘,我心里也就赚他这点儿。”薛姨妈道:“姨太太虽有这意思,只怕老太太不肯,如何是好呢?”王夫人道;“我所以心中着急,今日特同你合计合计。”薛姨妈一想,道:“凤哥儿心计儿灵,保不定能拿出好主意,就问问她吧!我哪里来的什么好主意儿,”工夫人道:“很是,咱们就找她来一同合计。”
  薛姨妈因怕凤姐儿来,碍着自己,不好说出主意,不如竟是避开的为是。固起身说道;“你们合计着办吧!只怕这事未必妥当呢!我们那一位怕未必就愿意,我还家里看看去吧。媳妇儿才去,屋里还有些事儿。”说着辞了出来。王夫人知她碍着老太大,怕事不成,没子脸皮,日后反不好相见,也不相强。待她去后,方打发人去请凤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