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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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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不抱偏见——不预先用叔本华哲学是唯心主义的、反理性、不可信这类想法障蔽自己,一定会认为他上述的论断是隽永而近情理的,而且流露出对普通人命运的理解和同情。正不必因观点不同而疏远作者,更无须因作者而废其言论。
叔本华的美学观点和他的哲学观点是一致的,即认为美感的来源在于摆脱生活的欲求,在于逃离痛苦之后的怡悦和恬静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96页。,而艺术欣赏和艺术创作,是使人类摆脱生活意欲而进入审美直观的最佳津梁。这也就是康德的审美超功利的观点。王国维接触西方哲学和美学,是从阅读康德的著作入手,因在理解上发生困难,于是又“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王国维遗书》第五册《静安文集》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反过来加深了对康德哲学的理解。因此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阐述的审美超功利的观点,虽直接来自叔本华,与康德也有渊源关系。他说:“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著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罢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又说:“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也。”王国维所说的美术,就是艺术的意思,诗歌、小说、戏曲都包括在内。正是基于这样的美学观点,他郑重提出:“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红楼梦》的精神究竟是什么?王国维认为,主要是这部著作描写了人生的苦痛及解脱之道。人生的苦痛是多方面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爱所酿成的悲剧,更具有无限的永久的意义。如果与饮食之欲相比,男女之欲表现得更加强烈,因而不陷入则已,一旦迷眩缠陷于其中,便不容易解脱。《红楼梦》之可贵,在于不仅写出了生活的苦痛,而且指出了解脱的途径,即作者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歌德的名作《浮士德》,描写浮士德的痛苦和最后解脱,至为精切;曹雪芹写贾宝玉,“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同样明了精切。而且浮士德的痛苦,是天才的痛苦;宝玉的痛苦,是人人所有的痛苦,所以“存于人之根底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王国维笔行至此,情不能禁,发为感慨说:“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可见评价之高。但不能不指出,王国维这样来理解《红楼梦》的精神,未免把《红楼梦》的精神局限甚至扭曲了。《红楼梦》可以从一个侧面印证叔本华的理论,叔本华的理论却不能正确阐释《红楼梦》的精神。王国维在谈到解脱的途径时,主张出世是解脱,自杀则不是,这与叔本华的观点是一致的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写道:“自杀离意志的否定还远着,它是强烈肯定意志的一种现象。原来意志之否定的本质不在于人们对痛苦深恶痛绝,而是在于对生活的享乐深恶痛绝。自杀者要生命,他只是对那些轮到他头上的生活条件不满而已。”见该书第546页。。求之《红楼梦》,金钏、司棋、尤三姐、潘又安都是自杀而死,因此谈不上解脱;只有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个人,才是真正的解脱。关键在于是否还存有生活的欲求。柳湘莲虽然走入空门,但欲求未断,故与自杀的潘又安相同,而不同于贾宝玉。王国维发挥说:“苟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所谓无生活之欲,就是叔本华反复致意的对意志的彻底否定,就是抛弃从前热烈追求的一切而欣然接受死亡,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归于寂灭。据叔本华说,这是人生的最美妙的前景,难以想象达到此种境界的人“是如何的幸福”《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535页。。
看到并突出人生具有悲剧的一面,在哲学、美学以及艺术创作上,自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这一点,已如前述,但由人生的悲剧发展到歌颂人生的寂灭,则是叔本华的哲学和美学思想本身的悲剧。王国维在写作《红楼梦评论》时,一方面为叔氏的“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所倾倒参见《静安文集·自序》,《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一方面也发现了叔氏哲学的矛盾,并在第四章里予以揭明之。他写道:
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可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光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妹妹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踏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者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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