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苦斋题画》(摘抄)(清)戴 熙 撰


  密易疏难,沉著易,空寂难,似古人易,古人似我难。知此三难者,方识南田之妙。国朝南田犹元之倪元林,效之者不虑不及,但虑过耳。

  《画训》云:“墨韵既足,设色可,不设色亦可。”此专为涂泽者说法,以词害志,则丹碧为损物矣。墨韵亦有借色而显者,知墨韵借色而显,斯为善体《画训》。

  自去年五月至今年五月,行路逾二万里,所见山水多矣。然未有如连州之奇也。险怪虽不免,而秀削绝特,实为东南之冠。篷窗眺望,随笔点染,意在写照,不名一家。

  纸如大地,心如水银,过孔即出,使空而入。未画之先,不见所画,既画之后,无复有画。

  大家在气象,名家在精神,骨性天成,各行其是。

  画因乎笔,画因乎楮。楮有涩、滑之不同,画乃有苍茫、淹润、灵妙、朴古各种,皆因其势而利导之。行乎不得不行者也。

  云林无法不备,一法不立。学者正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此惟亲见吕仙吹笛者知之耳。

  宋人重墨,元人重笔。画得元人益雅益秀,然而气象微矣。吾思宋人。

  云林画法,程松圆得其疏,查梅壑得其淡,恽南川得其秀,盖未有得其逸者。

  晓起望天门诸峰,与烟云化而为一,恐其化去,捉笔写出。

  物有定形,石无定形,有形者有似,无形者无似,无似何画?画其神耳。

  元人高逸一派,专于无笔墨处求之,所谓脱尘境而与天游耳。

  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偶写《雪山高卧图》作此语,非敢妄拟前贤也。

  乱头粗服,非苍也;胶须鬀面,非秀也。当求诸牝牡骊黄之外。

  何子贞出楮索画,楮甚涩。涩楮涩墨,运墨涩笔,涩笔涩思。思不涩不奥,笔不涩不敛,墨不涩不惜。涩寡过,涩亦有功也。万事涩胜滑,子贞其无诃!

  画有千幅万幅不变者,有幅幅变者。不变者正宗,变者间气。变之人乐,不变之人寿。客曰:“子变乎,不变乎?”曰:“变,虽然中有不变者。”

  皴法简处要令不可加。山得势,石开面,则不可加矣。

  古人最重画沙,谓山之坡脚气象厚薄所系。

  叠石要变换,又要浑融打成一片,则山势现。

  平远山不可令如石堆,须有望不尽之意。平远山如蕴藉人,可谓善貌平远者矣。

  烘云气欲和,和则云气冉冉欲堕。

  柳之体轻而神重,故画柳丝到梢处须直如悬绳,不直则轻而不重矣。

  凡画谱称某家画法者,皆后人拟议之词,画者本无心也,但摹绘造化而已。吾心自有造化,静而求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也。泥古未有是处。

  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将,秋山如高人,冬山如老衲,各不相胜,各不相袭。

  窃谓学画与鉴画不同。鉴画不可丝毫假借,学画者宜随时随处皆有领略,故曰:“青出于蓝,冰寒于水。”

  春山如美人,秋山亦如美人。春山如美人之喜,秋山如美人之愁。西子捧心,玉环龋齿,固是别有态度。

  闲则功力厚,静则智慧足,淡则旨趣别,远则气味长,四美具谓之画。

  未捉笔时不立一法,既掷笔后不留一法。比之范铜取影,截竹得声,目击而道存者也。

  作书如作画者得墨法,作画如作书者得笔法。顾未可与胶柱鼓瑟者论长短耳。

  王山樵秀密之致,以淡得深,因渴成润,未易遽到。

  作者难,识者亦难。诚哉是言也。恽南田不治生产,橐笔游江湖间,所作书画,人多不重之。赖石谷周其空乏。华秋岳自奇其画,游京师无问者。一日有售赝画者来,其里纸华笔也。华见而太息出都。全涛门作画属袁简斋觅售主,不可得,为在所讥讪。东坡先生云:“平生好诗仍好画,喜墙涴壁长遭骂。”以坡老翰墨而犹遭骂,甚矣识者之难遇也。士大夫托意毫素,当使名心尽净,然后游戏人间耳。

  画有诗人之笔、词人之笔。高山大河,长松怪石,诗人之笔也。烟波云岫,路柳垣花,词人之笔也。旑旎风光,正须词人写照耳。

  画自无而之有,复能自有而之无者化矣。是即为学日进、为道日损之说也。

  尝谓古人喜为知画者作画,予则畏之。人曰:“此意易晓,畏知者见訾耳。”予曰:“不然,正畏知者不訾。”盖能訾我则我得虽浅,未可谓无所得也。

  董巨尚圆,荆关尚方。董巨尚气,荆关尚骨。董巨尚浑沦,荆关尚奇峭。正如阴阳互根,不可偏废。

  古人书画多用熟纸,胜国以来,间有用生纸者,然百不得一二也。今人以用生纸为能,失古意矣。是犹作书者狃于用软笔,而不知古人贵用健毫也。

  士夫作画非当行,多不入格,故画不入格者辄曰士夫气。世以其士夫也尚之,于是画师竞效士夫矣。不知捧心龋齿,乌可学也。然则入格既不足贵,不入格又不可学,将奈何?曰:“求其所以为士夫者。”

  古人不自立法,专意摹绘造化耳。会得此旨,我与古人同为造化弟子。

  识到者笔辣,学充者气酣,才裕者神耸,三长备而后画道成。

  画当形为心役,不当心为形役。天和饱暢,偶见端倪,如风过花香,水定月湛。不能自已,起而捉之,庶几境象独超,笔墨俱化矣。

  经营初就,其光淡沱似春;皴染渐足,其气沉酣似夏;装池得宜,其容清明似秋;岁入微黯,其象肃穆似冬。画当以神遇,若求诸迹,便落滞相。

  士大夫耻言北宗,马、夏诸公不振久矣。余尝欲振起北宗,惜力不逮也。有志者不当以写意了事,刮垢磨光,存乎其人耳。

  白石翁笔力森爽,得气之秋;香光翁墨态澹泊,得气之春。两翁声名日盛,传摹日多。香光渐堕于甜,白石渐流于霸。学者眼目往往为赝鼎所遮,几不识庐山面目矣。

  世谓疏难于密,为密可躲因,疏不可躲闪,非也。密从有画处求画,疏从无画处求画。无画处须有画,所以难耳。

  笔墨在境象之外,气韵又在笔墨之外,然则境象笔墨之外,当别有画在。

  元人以疏峭变宋人之浑化,而浑化在其中。后世喜效元人之疏峭,而浑化微矣。得其一,失其一,学者之过也。

  以目入心,以手出心,专写胸中灵和之气,不傍一人,不依一法,发挥天真,降伏外道,皆在于是。

  画本无法,亦不可学,写胸中之趣而已。趣有浅深,愈深则愈妙,要未有无趣而成画者也。

  郭河阳谓“春山淡冶而如笑”,此笑字是含情不语之意,非轩渠绝倒之谓也。郭景纯《游仙诗》“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盖得之矣。

  笔墨贵动而畦迳贵静,畦迳静则笔墨自动耳。

  画者生机,刻意求之,转工转远,眼前地放宽一步,则生趣既足, 生机自暢耳。

  张浦山重湿笔,取其墨光洋动,要惟熟纸为宜耳。

  耕烟世最多赝本,凡耕烟所能者,世人无不能之,或且有过之者矣。独其笔墨间一段烟云气,世人断梦不到此也。余所云烟云气,非刻划形迹之谓,南田所谓“实处皆虚,虚处皆实”是也。南田之一生俛首在此。畊烟之克自成家者在此。得此旨,虽一笔不似畊烟,亦耕烟矣。

  偏于苍者易枯,偏于润者易弱,积秀成浑,不弱不枯,不当从笔墨中求生活耳。

  三王皆喜用渴笔,惟南田能用湿尖,空灵妍妙,着纸欲飞,可谓别开生面。

  画史称泼墨始自王洽,未有言渴毫始自何人者,盖滥觞于惜墨如金之李营邱耳。

  山石以画而得,云水以不画而得。山石成则云水自在。岂所谓名者实之宾乎?

  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无笔墨处何以得妙,画道固先有妙后有画也。

  有墨易,有笔难。有笔墨易,无笔墨痕难。

  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

  画要熟中求生,余久不画,当生中求熟矣。然与其熟中熟,不如生中生耳。

  涩笔易于沉厚,难于超;滑笺易于超妙,难于沉厚。好易者功之徒也,好难者名之徒也,故曰画是吾病。

  画家以点苔为眉目。米氏落茄从北苑滥觞,是北苑以点苔见长矣。然《秋山行旅图》不用点苔,即江南半幅董源画也。于此见古人书画不拘一格,今人为画谱所狃,转失庐山真面目耳。

  张浦山论麓台司农画最得要领,其纪《秋山晴爽图》,谓渲染后以火熨之,时史遂疑少农力过纸背者恃此。不知力过纸背,但从气韵深厚中得之,若验其背,未免刻舟求剑。士大夫作画,要是余力游戏,急欲其漧,遽用火攻,倪迂范缓,终未必然耳。

  世称麓台尝云:“东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笔,为纤细,为枯淡,为浓煤重赭。麓台鉴赏矜严,数者当非所取,不知何所见而推尊。今观《溪南八景》,方识清湘本领。秀而密,实而空,幽而不恠,淡而多姿,盖同时石谷、南田皆称劲敌。石谷能负重,南田能轻举。负重而轻举者,其清湘乎?麓台殊不绐我。然自是清湘杰笔十不得其一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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