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冰淇淋

作者:程乃珊




  
  (三)
  
  20世纪20年代起,上海时髦白领交往,很时兴吃冰淇淋,当然不是坐在家里,而是指堂吃。
  那时堂吃冰淇淋主要有两大场所,一是咖啡室内,还有更时尚的,是在网球场,法国公园或兆丰公园的露天茶座的太阳伞下。
  感情尚未成熟,或只差一层窗纸未捅破的男女约会,最合适点叫冰淇淋。特别在露天茶座的太阳伞下,极其浪漫又轻松自然。
  靠着绿茵茵的草地,他一身白夏克斯基西便装配白帆布西装裤,黄白镶边的高尔夫球鞋;她一身白底红点的泡泡纱旗袍,白凉鞋。两人隔着茶色太阳镜深情款款地互相注视,那精心配制的冰淇淋圣代,是用巧手和创意浓缩而成,鲜艳而饱满,就像此刻两个情窦初开的男女。
  真的,如果你是内向的,拘谨的,那第一次约会她的场所,最好是露天的咖啡座吃冰淇淋。
  首先,面对一客精工细作的冰淇淋,光是欣赏和赞扬之语,已可省略许多无话找话的烦恼。此外,冰淇淋经不起时间耽搁,因此必须不断抿尝,如是可以打破冷场——细细欣赏他或她尝冰淇淋也是一种肢体语言,但如果他或她不断呷茶或咖啡,就会显得很傻,没有了那份美感。
  当一个女孩子低头含笑羞怯地品尝冰淇淋,真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
  “我们等一歇去看电影好吗?”
  她只是低头微笑着抿冰淇淋。
  “等一歇我送你回家好吗?”
  女孩子将一小口冰淇淋送入嘴,嫣然一笑。
  “随便!”
  ……
  中国人的记时方式,有“一支烟工夫”,或许对都市时尚男女可说,吃一杯冰淇淋工夫。
  吃一杯冰淇淋工夫,正好够自重的一对渴望进一步交往的男女,进行一次最初的谨慎的近距离接触,进行一次圆融恬淡的一对一对话。然后,冰淇淋化了,或者说尝完了,正好有个好体面的理由告辞。
  老上海的咖啡茶座,冰淇淋都盛在沉甸甸的特制的喷银高脚杯中。为方便洗涤,内胆衬有一张白硬纸,几只各色球形冰淇淋被各种红红绿绿的水果点缀得一片姹紫嫣红,娇艳欲滴,恰如两个心里甜蜜蜜的青年男女心情——灿烂又明亮。
  喜欢相约在露天太阳伞下吃冰淇淋的男女,心情必是十分阳光的。即使在幽暗封闭的情调典雅的咖啡馆点冰淇淋的男女,必有一份喜滋滋的心情。两个正要谈分手的男女,是没有点吃冰淇淋的心思的,苦涩涩的咖啡或振奋神经的威士忌倒很适合他们。
  风尘女子与她们的恩客相好,也绝不会有那份心情点叫冰淇淋——那份健康明快的灿烂不属于她们的世界,反令她们触景生情;那只是一片顷刻就化为一堆五彩黏液的浮华,正如她们的青春。男的也没这闲情陪她开这洋荤,这种花钱又没意思的花头经,才不值得花在这种女人身上。他们需要的不是情调和心情,只是直接的交易。
  男女约会吃冰淇淋,特别在露天太阳伞下,透明度极高,落落大方光明磊落,与相约坐酒吧或喝咖啡或烛光,有种很微妙又极具原则性的区别,故而老上海有冰室和咖啡馆之分。应该讲,许多上海人初恋的记忆都是与冰淇淋有关系的。就是今天的哈根达斯或其它品牌的冰淇淋的专卖店布置,都是以开放明朗为主格,不同于幽暗强调私密性的咖啡吧,或者就是与那份愉快单纯的冰淇淋心情有关。
  一个男生看中班上一位姣好的女生,但又不好意思单独约会她,他就可以大胆邀上几个死党朋友一伙人径自走到那女生一伙中:“今天放学后请你们吃冰淇淋,去?”
  “呵,阿光今天请客吃冰淇淋呀!去呀!”女孩子们高兴地尖叫起来。
  于是,一簇男女大学生,热热闹闹地跟着阿光到兆丰公园的冰淇淋店或大学门口那一长列白俄开的冰室。
  “拿八只蛋卷冰淇淋……”
  阿光从袋里掏出钞票一副小开气派。也只有小开,才有集体请吃冰淇淋的豪气,冰淇淋本身,在上海,好长时间来,也都只属小姐小开的消闲。即使今日,可以在哈根达斯一声“来八客香草冰淇淋”的,也需要有点豪气和财力的。
  同样是请客,“来八客生煎馒头”与“八客冰淇淋”境界完全不同。冰淇淋是属于时尚青春派的。
  但是,两个女孩子可以在一角边吃冰淇淋边喁喁私语,两个男人对坐一起吃冰淇淋,就有点娘娘腔,令人怀疑他们心智尚未成熟;一对老夫妇对吃冰淇淋,看入眼十分可爱,觉得他们童心未泯;一个老人带着第三代对坐吃冰淇淋充满温馨慈爱;中年人带着两老吃冰淇淋令人感到一片孝心。曾见到一位老人带着他的中年儿子来吃冰淇淋——儿子有唐氏综合征,吃得眉飞色舞,老人只是在一边默默看着,这样的画面,凄凉又悲壮!
  今天电冰箱已普及,大部分上海家庭都拥有冰箱。但是上海人,包括我,尽管家里冰箱还有满满的各式冰淇淋,仍不时要在外面,如恒隆66那大堂咖啡室,老锦江南楼的咖啡室,甚至麦当劳,点一份冰淇淋。因为,吃冰淇淋,是一种心情。
  
  (四)
  
  上海人的冰淇淋情结,是坚韧不拔、忠诚又执着的。
  解放了,跳舞厅、夜总会等都关闭了,唯独冷饮,只是名称改了下,而且统一成为“光明牌”,一直持续至今。
  上海人的冰淇淋情结依然。除了老牌西餐店、咖啡店“凯司令”、“老大昌”、“德大”外,解放后甚至还开出了新的如“上海咖啡馆”或“海燕”、“海鸥”等,这些相对在无产阶级专政下仍十分小资的场所,仍有冰淇淋圣代和香蕉船供应,只是名称改成什么水果冰糕之类,全然无一点浪漫的空间。即使如此,这样的地方仍坐满情侣。
  至于大众化的冷饮店,更是比比皆是。一般较大型的食品店都有一爿门面,特别辟出一个冷饮部,供应大冰砖、中冰砖。然后沿墙是几张简易的方桌长条凳,搪瓷的碟子、铝质的匙勺已被摔打得伤疤累累,上海人仍合家坐在那里吃得乐滋滋的。这种吃了就走人的简易冷饮座生意十分好,不大有空闲的时候。当然,来帮衬的都是平头百姓,但由此可见,上海毕竟是个大都会,冷饮文化是如此普及深得人心!
  好长一段时期,上海市面上的冰淇淋只有单一的冰砖。纸杯、蛋卷冰淇淋、紫雪糕都不见。然上海人已十分满足。特别我们小孩子,一块“光明牌”三色大冰砖已令我们雀跃不已。至今犹记得那分别由乳白、粉红和淡褐色组成的“光明牌”冰砖,三种颜色粉嫩粉嫩的,很淡雅,很娇俏,以后但凡见到那种粉红、粉啡色,总会想起三色冰砖。
  即使困难时期,上海市面仍有冰淇淋供应,仍是“光明牌”一样一式的包装,只是那时不叫冰砖叫雪砖,颜色如巧克力色但一点没有巧克力味道,只是一块冷冻的带甜味的冰砖状物体。上海人欣喜地接受了“雪砖”,在电影院里,在冷饮店里,在公园茶座里,“雪砖”点缀了上海人当时贫乏苍白的大城市生活,犹如“二战”期间的欧洲人用炒焦的大麦代替咖啡一样,上海人在全国大饥荒年代,还是尽力用替代品持续那割舍不了的冷饮情怀。
  直到大饥荒年代过去了,到了60年代中,上海冷饮如百花齐放的春天:纸杯、紫雪糕、加仑冰淇淋又回来了,但只是昙花一现,1966年“文革”开始,谁还有吃冰淇淋的心情?
  直到“四人帮”粉碎后,各色各样冰淇淋先后开始再度在上海滩亮相。此时出了一种奶油味浓、口感更细腻、价钱也贵一点的“白熊牌”冰砖,开始在市面上唱主角,打破了上海冷饮市场“光明牌”一统天下的局面,这也算得上是上海改革开放的第一道曙光吧?
  近年的咖啡文化的白炽化,大批大型购物中心的落成,海外冰淇淋品牌的大举抢滩上海,再加上家用电器的普及,令上海的冰淇淋市场,呈现出百年从未有过的绚烂!
  冰淇淋,永远是都会一朵开不败的时尚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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