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冰淇淋

作者:程乃珊




  
  (一)
  
  中国饮食传统素来忌生冷,推崇热食。
  广东人有“够镬气”的讲究,上海人喜欢“热灼火烫”,北方人要“滚得冒泡”……可见不论南北,中国人忌生冷的传统是一致的。
  《红楼梦》中宝钗劝宝玉不要饮冷酒的那一番苦口婆心,足见国人对冷寒食物的忌讳,或者因为古代医药不完善,摄入的卡路里又不够,因而肠胃较娇弱,受不得半点寒气。
  今天冷饮风强盛,三九寒天孵哈根达斯,天寒地冻饮啤酒、威士忌里放冰块……真正三九严寒何所惧!冷饮,已成都市时尚生活的佐证。
  冷饮一词,是解放后才叫出来的,老上海话称之为冰淇淋。当然,“冷饮”的叫法也许更科学、更简明,但远不及一声“冰淇淋”,在一片冰清玉洁之中,沁溢出一缕温情脉脉的浪漫。总觉得老上海的英汉翻译,又贴切又朗朗上口,从字形发音到字面都考虑周全。如弹簧锁spring为“斯必灵”(是必灵)、smart为“时髦”、model为“模特儿”……ice-cream前半个将冰直译出来,后半个则是意译和英文谐音,淇淋,也有译为结凌,那种琼瑶剔透、晶莹沁亮的感觉扑面而来,既有汉字之美又符合上海人崇求西洋新奇花样的心理。冰淇淋!那三个字内涵的那抹璀璨锦簇、温情浪漫,哪是“冷饮”两个字所能表达的!
  冰淇淋在上海的历史,应与上海开埠史同步。初时只在洋人餐桌上显身,即使到了20世纪20年代前,因为电冰箱在上海尚属奢侈品,连一般中产人士家居都罕有冰箱,更遑论市面上的小商小铺,所以在20世纪初,冰淇淋这个名词十分华丽娇贵,代表一种奢华。而且还得有点洋思想的上海人,才敢品尝这种冰嚓嚓寒咝咝的事物。
  上海和香港,可谓中国最早有冰淇淋的城市,那时吃冰淇淋,也属开洋荤之举。
  直至20世纪20年代后,现代化的大批量生产的食品厂,如益民四厂前身沙利文、可的牛奶公司、屈臣氏等在上海纷纷建立。此时在上海才开始有批量生产的冷饮走上市场。冰淇淋也是从那时走出深闺,但也只有进入上海一些为中产人士服务的洋烟纸店及网球场、跑马场,还有电影院及咖啡馆,与广大市民阶层,仍是缘悭一面。
  据笔者85岁母亲回忆(她生于1920年),在她10岁时,一只“海丝娃”纸杯卖二角洋钿,一块“海丝娃”冰砖售一块洋钿。一张首轮电影院票是六角洋钿。当时我的外祖父为中国银行八仙桥分理处主任,月薪为216块洋钿。那时一只红木百龄桌连四只圆凳一套售120块,一担米售3块,一个熟手剿丝女工月薪20块,可见冰淇淋,仍与一般平民大众相距甚远。
  因为其市场定位的特殊性,冰淇淋的零售点大多设在租界地沿马路公寓大楼底层的洋烟纸店——洋烟纸店之有别于上海人的夫妻老婆店,在其是以一众西洋侨民和上海生活西化的中产专业人士为对象,老板大多本身为西崽(boy)出身,熟谙西方人生活习惯口味,并能扯上几句流利洋泾浜英文,上海人俗称这样的洋烟纸店为“士多”(store),即英语杂货铺的意思。也只有这样的士多,才有经济实力置一台电冰箱。
  士多出售的冰淇淋,有家庭型包装的,如半加仑装、一加仑装的,价钱相对零星小买要便宜,但购买家庭需有冰箱。
  士多里最受小孩子欢迎的,是蛋卷冰淇淋、纸杯冰淇淋和涂上一层淋淋漓漓的巧克力——Ice-cream Bar,上海人称之为紫雪糕,以此区别纯白的香草冰淇淋。
  那冻津津、甜腻腻的冰淇淋,因为价钱不菲,一直是几代上海孩子童年的向往,即使对中产家庭孩子,也是一个惊喜,于是连带那马路边垂着蓝白相间的帆布篷下的士多,都成为老上海们成长回忆中的一个情结。
  40年代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胜利后,大量美军剩余物资倾销上海,从克林奶粉到军用听装巧克力,其中包括大桶听装的冰淇淋粉。
  抗战胜利后,大量美国家用电器开始抢滩上海,包括电冰箱,著名的有“北极牌”、“奇异(GE)”,“西屋”等,并开始在上海中产时尚和富有之家亮相。有了家用冰箱,总会出点新花样做点家制冷饮,如杏仁豆腐、冰冻果汁……自制冰淇淋,也成当时时尚,在上海一些有闲人中十分时兴,有如今天上海时尚人士时兴自己烤蛋糕一样!
  家制冰淇淋全靠人工摇出来。在一只木制的内有铝制内胆的尺把高桶里,四周铺满碎冰块,然后要不断摇动把柄,原先调好的冰淇淋酱就会变稠变厚,成为冰淇淋。
  家制冰淇淋,全在其娱乐性,通常最起劲的都是家中年轻人、小孩子,享受的是那份热闹和开心,根本已不在冰淇淋本身。
  
  (二)
  
  对都市来讲,冰淇淋贩卖的已不只是炎炎夏日中的一个清凉世界,更是一份温情和童真。
  一个到老仍对冰淇淋有嗜好的人,一定是个乐观、健康和幽默的老顽童。
  八四老人,美籍华人马克,我的忘年之交,就是一个爱冰淇淋的快乐大孩子。“二战”期间他入伍参战,参加过残酷的冲绳岛登陆。
  回忆每次登陆前后方驻地总要以丰盛的大餐为出征壮士送行。很多战士忧心忡忡根本咽不下去,唯他乐呵呵地从头盘吃到甜点,从牛排吃到冰淇淋。
  即使身在大都会纽约,对一个唐人街的穷孩子,冰淇淋仍是一种奢侈。
  入伍后在后方驻地也可以开怀对着冰淇淋大快朵颐,这令他很开心。
  “就是打死也死而无憾——吃饱冰淇淋再死,死了也开心!”他这样说。“冰淇淋样子是那样动人可爱,凉笃笃的让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不像白兰地,让人越喝越沉沦。冰淇淋让我相信,生活是那样美好,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我一定要活到那天,然后恋爱、结婚、生孩子……”
  他活下来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成为1971年度的纽约成功人士中唯一的一位华人。他仍爱吃冰淇淋,特别是顶端那粒艳红的樱桃。
  “二战”结束那年,他从菲律宾调防到远东第一都会上海候轮回国。候轮期间,他任美军第四海军陆战部队俱乐部(南京西路春雷集团现址)餐饮部沙展(类似餐厅大堂经理),日日可以尝到餐台上的各式冰淇淋。
  “上海的冰淇淋比美国的口感要细腻得多,甜得适中,糯软得多……”他如此评述。
  早在20世纪20年代始,上海的时髦家庭,已开始在炎炎夏日用冷饮款待客人,直到五六十年代,用冰淇淋招呼客人,在上海,仍属十分有品位的待客之道。
  年少时逢夏日家里来客,我和哥哥总会十分雀跃,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也可以叨光吃一次冰淇淋了。
  果然,妈妈会慷慨地扬起一张五元面值的钞票,差我们去对马路的冷饮店(前身就是解放前的士多)买大瓶装汽水和冰砖。为了怕冰淇淋顶不住三伏天太阳的烘烤,家里有专门的五磅广口保暖(冷)瓶。
  那时市面上已没有“海丝娃”、“Dairy Farm”,只有单一的“光明牌”,但就一只光明牌,已给我们的童年带来无限欢欣和光明!
  冰砖买回来,放在特别的苏打水杯里,冲上正广和汽水,一时咝咝地冒起奶白色的稠厚的泡泡,一阵夹着奶油香的清凉迎面扑来,这就是冰淇淋苏打。
  如果正好有草莓上市,就将草莓拌在冰淇淋里面,变成一抹粉红色,夹着乳白色,十分梦幻,撩动人心。
  冰淇淋兑上汽水叫冰淇淋苏打。
  冰淇淋缀以水果装饰,叫冰淇淋圣代。圣代一词来自Sunday。冰淇淋圣代,即星期天吃的冰淇淋。星期天吃的冰淇淋,用水果巧克力装饰得特别精致悦目,代表一份放松娇慵的星期天的心情。
  可见,冰淇淋贩卖的,不在味觉口感,更在视觉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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