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河豚三章

作者:周 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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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于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欧阳修·《六一诗话》
  刀鱼、鲥鱼、河豚被并称为长江三鲜。因为物以稀为贵,所以江刀和江鲥如今几乎成了绝响;但对河豚来说却远没有那么简单,它的成名多半是因为它的神秘。
  河豚,这是一道被《中国食经》以及各大美食经典学术专著“遗忘”了的美食。对饕餮之徒来说,剧毒和美味,这本身就是一道中国版的“活着,还是死亡”的命题。
  因为它的剧毒,史上著名的“长江三鲜”,如今不得不“重组”为刀鱼、鲥鱼、鱼。而因为它的美味,从《山海经》那时起,到后来的苏东坡、梅尧臣,一直到21世纪的今天,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冒着“拼死吃河豚”的悲壮,用生命的代价体验那种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刺激。
  长期以来,河豚是被禁止食用的。但在江苏的沿江地区,“拼死吃河豚”却一直是民间的一个顽固的风俗。车前子先生在《好吃》一书中记道:每年到了河豚上市的季节,劝说人们不要吃河豚曾经是当时公社里民兵的一项重要工作。两人搭档,敲着锣,边行边喊,一个人先说:“阶级斗争”,另一个人跟上,说“不忘记”。一个人接着说:“地富反坏”,另一个人最后说:“河豚鱼”。
  正如同“地富反坏”这个极富主观性的帽子一样,河豚一直被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去打量着。
  《菜里乾坤》电视栏目运行之初,长江三鲜就被列入第一批选题范围之内,但由于河豚的特殊性和敏感性,是否介绍这道美味也就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
  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要做这期节目。因为如果我们不讲,至少我们无法改变至今仍有人“拼死吃河豚”的客观现实。但作为传媒,我们也至少可以告诉人们,怎样才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河豚这样的自然造化之物,其最大的毒素并不在于其自身,而来自于人类的浅薄遇上了贪婪。
  “能不能吃河豚”这个问题的核心不在于河豚有没有毒,而在于我们有没有一整套严格规范的专项管理办法。说白了,只要去毒得法,老饕们完全不必摆出“虽九死犹未悔”的悲壮架势来。汪曾祺先生说得好:“这种办法有例可援,即‘洁本金瓶梅’是。”
  而把这本“洁本金瓶梅”写得最好的,可能要数长江中一个仅次于崇明的岛,也就是镇江辖下的一个县级市——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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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梅尧臣·《河豚鱼诗》
  长江在流过“中流砥柱”的镇江焦山之后,江面豁然开朗,水流变得平缓而宽阔,而扬中岛原本是这段江面中的一个冲击洲。自然的造化使得这里平坦的江面和湿地成了小鱼小虾们的乐土,因而顺理成章地,这里也就成了从海里洄游来的河豚们最温暖、最惬意的产房。
  清明前是河豚产仔的季节,这时河豚的毒性最大。但与此对应的矛盾的另一面,则是产仔前河豚的味道也最鲜美。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说的就是这个时候。
  如同鲫鱼、黄鳝一样,如今河豚也有野生与非野生之别,判别的方法是看其鱼鳍部分是否有一块橘红色,这是能证明其出身是否“根正苗红”的标志。河豚的这块橘红色深度或者纯正度,往往只有一点细致入微的瑜亮之别,但仅仅这点看不起眼的区别就足以让其定价差上几倍了。
  扬中并不见得是河豚唯一的家园,长江下游一带都有其踪迹,但为了求这一点橘红,或者说是野性,各地的河豚们往往被送到扬中来参加“短训班”,这一点正如同产自各地的螃蟹往往都要送到阳澄湖里深造一样(这种螃蟹被戏称为“洗澡蟹”)。
  自然造化的伟力往往是人的智慧所不能及的,你可以把水温、酸碱度、流动性,乃至于微生物含量和小鱼虾的多少都仿制出来,甚至你可以把扬中当地的长江水原样取回去,给河豚小祖宗们营造一个“疑似”的安乐窝,但河豚们就还是抱定了一个死理:只有扬中这块江面才是“爰得我所”的地方,也只有生长在这里的自然水域中才能“适彼乐土”地生出那一点儿橘红色来。
  于是乎,扬中的渔民们找到了一条比捕河豚更有效的致富渠道,那就是在江边滩涂圈起一块湿地来办河豚“短训班”。这也成了扬中河豚“产业”的一道独特的风景。这里出产的河豚除了扬中本地消化以外,外销到日本也是一条良好的“出口创汇”渠道。
  吃河豚如今在扬中是公开的,因为在这里烧河豚尤其是河豚去毒的方法几乎已经成了妇孺皆知的常识,家家户户都会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扬中的烹饪协会还专门规范了河豚的从业规范,要想在扬中的菜馆里烧河豚,厨师必须先通过烹饪协会的相关考核。每年协会还会组织专门的烧河豚技艺比赛,并请来扬州大学烹饪系的教授们做评委。据当地人说,扬中已经20多年没听说过一例河豚中毒的事情了。
  清明前,走在扬中小小的街道上,你几乎随处可以看到餐馆门前醒目的“河豚”字样,与或雅或俗的各色广告词并列在一起的是另外一道相似的风景,那就是主理大厨的玉照以及他老人家在河豚一道上得过的大大小小的荣誉。那意思无非有两个:其一是:“没事,咱这里是老师傅了”、其二是:“味道好极了”。
  请客吃河豚的规矩是不可错乱的,否则不仅没达到请客本意,还会招惹许多麻烦。
  规矩之一是,不可对客人说:“请你吃河豚”,只能说:“今天我订了桌河豚,多留了双筷子”,来不来可是你自己的事。
  规矩之二是,客人来后须在桌上放一枚硬币,意思是再次表明出席此宴确是本人意愿,非刘邦之赴鸿门宴也。
  规矩之三是,厨师本人须先吃第一筷,十分钟后主人吃第二筷,再然后才轮到客人大快朵颐,这也是为了安全。谚云:“血麻子涨眼发花”,如果去毒不尽,河豚毒性发作很快,作为食客,这也是多了一道保险系数。(当然,在视烧河豚为家常便饭的扬中,如今这几乎已经演变成为一种食俗了。)
  规矩之四是,俗称“西施乳”的河豚睾丸和河豚皮须先敬尊长者,因为这是河豚中最美的部分。吃“西施乳”得用调羹,那是一砣象牙色的、软软的东西,比豆腐脑还细、比肘子皮还胶、比果子冻还滑,入口以后是一种极致的幼嫩细滑从你柔软粗糙的舌苔上滑过的感觉。而吃河豚皮则更有讲究,得先把带着许多芒刺的鱼皮翻转过来,然后在嘴里囫囵吞枣般地吞下去,否则你要是一嚼,那满口的刺渣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进退两难。据说这河豚皮极其补胃,有老饕们甚嗜这一口,甚至有“甭管是什么样的胃病,吃它几块河豚皮比吃什么药都强”的说法,但其中是否有足够的科学根据则不得而知。
  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李渔·《闲情偶寄》
  鄙人有幸在一个“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季节,在江苏扬中苦等两天,拜见了一位河豚特级大师孔庆璞,并有幸得到了他老人家一鳞半爪的指教。
  孔大师曰:宰杀河豚得讲究疾徐之道。杀鱼前厨师往往先得用双手拍打鱼身,河豚脾气极大,一拍就生气,一生气就鼓起身子,并发出“嘶嘶”的威胁声。但见厨师左手捧定涨成气球般的河豚,右手执一把利剪,从腹部肛门处只一剪进去,顺势向前一滑,然后飞速掏出内脏、鱼子,一件件在盘中摆好,然后细细剪开鱼眼,慢慢从尾部向前挤尽鱼血,然后在流水中仔细淘尽血渍。
  这里有几样讲究。一是该快则快,该慢则慢。“快”是为了保持鱼的“生猛”,“慢”是因为如果去毒不到家,不仅前功尽弃,而且有可能会闹出人命来。
  二是杀完鱼,往往得有另一个厨师验收。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条鱼、一副睾丸(如果是雄鱼的话)摆在一只碟子里,这是没有毒的;另外两只眼、一副肝脏、一副鱼子(如果是雌鱼的话)和其它内脏摆在另一只碟子里,这是有毒的,这些东西只能集中深埋,绝不可像倒垃圾一样乱扔。如果少了一只眼什么的,那对不起,不仅不能再往下做,而且厨房里所有的工作都得停下来,直到找到为止。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打个马虎眼,那即使没出事,消息传出去以后,这个厨师这辈子就甭想再干这一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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