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8期
大爱(中)
作者:石玉录
见这么多人看望自己,关心自己,栓柱精神好了许多,他倚靠在病床上,向慰问自己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道谢。他头上、脸上缠有许多纱布,所以,他说话不太方便,吐字也不太清楚,但他的两只眼睛能清楚地表达出他要说的话的意思。他的两眼清澈、明亮,像两口能看到底的清泉,人们可以从栓柱的两只眼睛里看出要说的话。
刘科长的爱人也来看栓柱了,刘科长的爱人是南方人,个子不高,长得很漂亮。刘科长爱人随刘科长转业到这里后,在县城一所学校教书,因此,栓柱称她李老师。李老师将一叠钞票塞到栓柱枕头下说:“买点儿营养品补补身体。”栓柱想将钱拿出来还给李老师,但李老师按住了他,说:“小柱子,安心养伤,你刘叔叔说,即使你脸上的伤好不了,也可整容整好。”
整容?这个词引起了栓柱的注意,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虽然他不知道整容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和自己脸上的伤有关,他问李老师:“什么叫整容?”
“整容就是重新整理自己的容貌。比方,一个人的脸部有伤难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便从身体的其它部位移植一块皮肉补上。”李老师说。
栓柱点点头,现在栓柱知道什么叫“整容”了,如果这叫整容,栓柱早就知道整容了。过去栓柱就听说,有家人家失火,女主人的半边脸被烧焦了,就是将屁股上的肉割了一块贴到了脸上,后来,那张脸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不过,他们不叫整容,叫“割肉补疮”。
“你这么一说,我的脸还有希望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栓柱问李老师。
“完全可以,”李老师肯定着,“你刘叔叔的一个战友转业到省城一家大医院了,你刘叔叔准备等你伤好后去找他,帮你联系整容的事。”
李老师的一席话使栓柱像漫漫长夜中的人见到了曙光,他心里一阵振奋:自己还有救,自己也可以整容,也可以将屁股上的肉割一块补到自己脸上,不,割两块,三块,五块,六块都没关系,屁股是坐凳子的,脸是给人看的,屁股丑不丑没关系,有裤子遮住,脸不能丑。这时,护士来给他打针,他特意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屁股没受什么伤,仍是白呼呼的,那么整容就不成什么问题,自己的脸就有恢复到原来模样的机会,想到此,栓柱心里轻松了。
李老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栓柱让灵芝将那卷钞票还给李老师,李老师不接,二人推让了好长时间,李老师才拿住。
心情一好,伤也便好得快,第15天时,医生准许栓柱出院,刘科长把栓柱送回到响水潭,便去了省城。
7栓柱满怀希望等待着刘科长到来。
响水潭的乡亲们也在满怀着希望等待着刘科长的到来, 经常有人站在村口朝县城方向张望。县城在响水潭的东边,离响水潭只有十来里路,刘科长每次来响水潭都是从县城骑自行车来。
这天,大家终于等到了刘科长,立即围了上去,但大家又都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刘科长的脸像下雨的天,大家本想问情况怎么样,一看刘科长这个样子,便不再问了。
刘科长来到栓柱家,栓柱也像大家一样,一看刘科长的脸色,知道情况不好,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刘科长走到栓柱跟前摇摇头,说:“整容倒是可以,只是要太多钱。”
“多少钱?”“得多少钱?”人们这才七嘴八舌地问。
“钱不够,我们大伙儿可以凑呀。”有人说。
刘科长又摇摇头,说:“我们能凑多少呢?我们全响水潭的人一年不吃不喝也凑不够哇。”
“怎么要这么多钱?”大家惊讶地问。
“医生说,像栓柱这种整容手术,不是一两次手术就能解决问题的,要许多次,在医院最少也要住半年。”刘科长说。
大家都惊呆了。
栓柱两眼直直地望着大门外,傻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刘科长蹲在地上,两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淌出来。
“刘科长,刘科长。”大家一见刘科长流起泪来,慌了,忙招呼着。
“都是我不好,我要不拉栓柱上山打野猪,栓柱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刘科长伤心地说。
灵芝给刘科长搬过来一把椅子,说:“刘科长,这事也不能怪你,你也不是故意的。”
“是呀,是呀。”大伙儿附和着。
“我本想联系给栓柱整容,这笔钱我出,没想到得这么多钱。”刘科长哽咽着。
灵芝安慰刘科长道:“刘科长,你也别难过,这没啥大不了的,整不起,咱不整,栓柱还能吃能喝,能踢能咬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脸上有点儿疤么?有疤怕什么,只要我不嫌弃他,这疤有和没有一个样。”顿了顿,灵芝又说:“刘科长,腊八是我和栓柱成亲的日子,希望你到时来喝我们的喜酒,各位乡亲们都在,欢迎大家来喝我们的喜酒。”
8栓柱心里很不安,不能整容,注定自己要做一辈子丑八怪,自己这个样子,能让人家灵芝跟自己一辈子吗?人家才19岁,长得花儿一样,又有文化,前途光明得很哩,自己凭什么让人家灵芝跟自己过一辈子呢?
我不能拖累灵芝。栓柱在心里说。
栓柱想到了死。
他开始想上吊死,但听人说上吊的人死后舌头吐出有半尺长,很吓人的,便不想上吊死了;他又想到喝老鼠药死,又听人说喝老鼠药的人心里抓挠得很,许多喝老鼠药的人都是因为受不了心里抓挠又让人送医院抢救的,他周栓柱可不能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他又想到干脆跳到响水潭里淹死算了,这个死法倒是不错,死得利索,又干干净净。但他考虑一番后也觉得不妥:村里人一年四季都要和响水潭打交道,男人们要用响水潭的水浇菜,女人们要到响水潭洗衣服,小孩们要到响水潭捉鱼摸虾,有开玩笑交情的男人们和女人们还一边洗一边骂着玩,男人们喊:哎呀,鬼来了。女人们吓得叽叽哇哇乱叫。如果自己死在响水潭,不成了响水潭里的一个鬼?谁还敢来响水潭洗衣、洗澡、捉鱼摸虾?即使敢来,大家心里也不舒服,他周栓柱不是成了响水潭的罪人了吗?所以,这个死法也被栓柱否决了。
灵芝现在每天都在栓柱家,给栓柱洗衣,给栓柱做饭,陪栓柱说话。栓柱白天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让人们看到他的样子。一天,栓柱想一个人到响水潭去溜达溜达,被一群小孩看见了,这群小孩像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吓得又哭又叫地跑了。从此以后,栓柱便白天不出门了,只在晚上出来散散步。灵芝怕栓柱一个人闷得慌,便陪着栓柱一块儿散步。他们沿着山边的小道慢慢走,听路边草丛里的小虫子叫,听河湾里的青蛙叫,谈他们童年的趣事,谈他们才知道的奇闻怪论。散散步,栓柱的心情便好些。
这天晚上,他们又来到他们定亲那晚约会的地方,灵芝拉栓柱又坐在那块草地上,月亮还像那晚的一样圆,一样亮,远山近水都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灵芝头靠在栓柱的肩膀上,问:“栓柱哥,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说的话么?”栓柱问什么话,灵芝说:“咱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呀。”栓柱说记得,灵芝说:“栓柱哥,虽然你现在脸上有点儿伤,但我真的不在乎,我像过去那样爱你。”说着,她歪在栓柱怀里,害羞地说:“栓柱哥,你不是想要我么?我想现在就给你……”栓柱轻轻揽住灵芝,月光下,灵芝白净的脸庞像大理石一样光滑,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浸泡在泉水里的两颗黑葡萄。栓柱眼里流下了两串泪水,他扶起灵芝,说:“灵芝,我不能呀。”灵芝一楞,吃惊地望着栓柱。栓柱说:“灵芝,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爱,可是,我不能拖累你,我已成了这个样子。”灵芝说:“这不是你拖累我,是我心甘情愿的。”栓柱说:“这也不行,我不能让你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说着,栓柱站起来,对也站起来的灵芝说:“我们还是分手吧,你忘了我吧。”说罢,便朝黑风谷方向跑去,撇下灵芝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