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6期

有幸生在有了茶之后的世界

作者:周丁力




  标题这句话,是英国18世纪著名湖畔诗人柯勒律治的感叹。这句话的前面还有几句:“为了喝到茶而感谢上帝!没有茶的世界真难以想象——那可怎么活呀!我幸而生在有了茶之后的世界。”由此,我想起我们中国的一位学者、散文作家梁实秋的相类似但更质朴的说法:“茶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那些聚自然之精华,集天地之灵气的嫩绿的叶子,几千年来,早已在我们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构建出一个清幽芬芳的茶世界。
  
  喝茶的原因与方式
  
  随意解渴型翻译家冯亦代曾经说:“我是杭州人,年幼时到虎跑寺去,总要泡一壶龙井茶,风雅一番。但现在想来,也不是‘品’,大半是解渴……自忖自己是个现代人,已无使用小紫砂壶饮铁观音的雅兴,只合做个俗人,饮牛饮骡而已。” 诗人绿原在回忆大碗茶时动情地说:“想当年,大碗茶两分钱一碗,真正起到了消暑解渴的作用,真正满足了广大群众的需要,从而给一些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小说家汪曾祺说:“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烧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我觉得,我们绝不可轻视饮茶解渴的人。在《红楼梦》里林黛玉所说的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三杯就是饮牛饮马的蠢物的说法是不足为训的。如果茶不具备解渴消乏的功能,所谓品,所谓闲而雅,所谓茶道就无从谈起了。
  闲雅品味型“三口为品”,不追求量,而侧重茶滋味的品尝与情调的体悟。周作人自述说:“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悠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当然,能够“品”的不仅仅是文人、有钱人。散文作家秦牧回忆故乡时曾说:“如果有人认为讲究品茶的只是有钱人家,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汕头,常见有小作坊、小卖摊的劳动者在路边泡功夫茶,农民工余时常几个人围着喝功夫茶,甚至上山挑果子的农民,在路亭休息时也有端出水壶茶具,烧水泡茶的。”
  饮、品综合型饮,多为解渴;品,则多为怡情。散文作家何为说:“及长,烟与茶俱来,饮茶也只是因为烟吸多了解渴而已。”“后来戒了烟,若有所失,这时候茶叶就显得分外重要,渐渐体会到苏东坡诗句‘从来佳茗似佳人’的譬喻之妙。”“试想在春天的早晨,一杯滚水被细芽嫩叶染绿了,玻璃杯里条索整齐的春茶载浮载沉,茶色碧绿澄清,茶味醇和鲜灵,茶香清幽悠远,品饮时顿感恬静闲适,可谓是一种极高的文化享受。面对绿莹莹的满杯春色,你感到名副其实的在饮春水了。”散文作家秦牧也属于这一类型,他说:“我平素在家里并不品功夫茶,因为我属于蠢物和驴饮之辈,喜欢大杯大杯地喝,不断喝那小小的一杯,太费事了。即使是极好的茶,我也把它泡在大茶壶里,冲进玻璃杯中,擎在手里,对着花丛,悠然畅饮,这也有一番乐趣。如果是对着海上明月,或者是山间松涛,或者在西湖之滨,或者趵突泉畔,一杯好茶在手,更香味隽永,‘逸兴遄飞’。”随着入世渐深,人生况味渐浓,不少人都有过这种先解渴后品味的过程。台湾诗人洛夫说:“过去我吃茶,完全采用实用主义风格,能解渴就行,谈不上讲究,实际上也不懂得讲究。有时晚上为了赶稿,泡杯浓茶只是为了提神熬夜。”后来才体会到“其中无穷的韵味”。当然,喝茶是兼有这两种功能的。作家艾煊的观点是:“当代各种饮料中,茶的主要饮用方式在于品。若解渴,汽水、矿泉水、橙汁、可乐、凉水开水,皆可极迅速有效地满足需要。饮茶则需要轻啜慢抿,缓缓品味……三分解渴七分提神,三分饮七分品,如此绿茶直可达成灵肉兼美的效应。”
  
  喜欢喝什么样的茶
  
  就我的阅读范围来看,文化人中偏爱绿茶的多。散文作家何为说:“我喜欢头春的新绿,这是明前焙制的绿茶。”作家忆明珠说:“我只饮用绿茶,一因为它绿,绿是茶的本色;二因它苦,苦是茶的真味。”作家艾煊喜欢将多种绿茶置于同一杯中:“雨花、龙井、眉珍、碧螺,其味不一。我常取数种茶掺和冲泡。有的取其清香味醇,有的取其甜苦味重,有的取其色、味稳定耐冲泡。”还有一些文化人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偏爱绿茶,但对绿茶也有动情的描绘。小说家汪曾祺在记录自己于虎跑泉喝的那杯龙井时说:那是“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品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作家韩少华的描述更是十分投入与动情:“估摸着壶里的叶子正渐渐舒展着,就浅浅地斟了半盏——见那茶色么,只能袭用前人拈出的‘宛若新荷’几个字来形容;也心领了紫陶杯偏挂上一层素白釉里儿的那番美意。等举着茶盏到唇边,略呷了一呷,只觉得淡而且爽,不像铁观音那么浓,那么执重;再呷一口,又感到润喉而且清腑,不同于祁红那样一落肚暖了个周到;然后,又细细呷了一呷,这才由心缝儿里渐渐渗出那么一种清澈微妙的感觉来——哪怕你是刚从万丈红尘里腾挪出半侧身子,心里头正窝着个打翻了的五味瓶儿,可你一脚跨进此时此地这情境中来,举茶盏三呷之后,也会觉得换了一挂肚肠似的……经三呷而入腹,就把你的百结愁肠给料理得舒活起来——说得直白些,那可是连老妻幼子都不一定抚弄得到的去处呢。”
  我私下里认为,在文化人中间少有独好红茶的,我还没有读到过专门言说红茶好处的文字,只在有西方留学背景的老一辈文化人,如钱钟书和萧乾,以及近些年来新文化人的文章中,读到过一些片断性的描述。当然爱红茶的人肯定大有人在,只喜欢喝红茶的人肯定也有,至少在红茶的产地喜欢红茶的人比别处多。“红”与“绿”都是生命的原色,都有值得偏爱的理由。另外,也有一些文化人按季节“绿”与“红”,比如作家张承志在记述了自己“十余年横断半个大西北”,饮“罐罐茶上瘾忘情”之后说:“随着时间的大潮,既然连他们都放弃了黑黄砖茶,我也就改用了红茶鲜奶过冬,暑季则完全是凉性的绿茶。”这种随季节选择茶叶的习惯,也具有相当强的代表性。
  还有兼收并蓄、来者不拒的。小说家汪曾祺说:“我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学者、散文作家梁实秋也是这样:“数十年来,喝过不少茶,北平的双窨、天津的大叶、西湖的龙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岩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叶梗与满天星随壶净的高末儿,都尝试过。”
  
  茶能造就美妙的心灵境界
  
  作家萧乾记录自己留学英国的生活时曾说:“那些年想喝杯地道的红茶(大多是‘大红袍’)就只有去广东人开的中国餐馆。至于龙井、香片,那就仅仅在梦境中或到哪位汉学家府上去串门,偶尔可以尝到。那绿茶平时舍不得喝,待来了东方客人,才从橱柜的什么角落里掏出,边呷着茶边谈论李白和白居易。刹那间,那清香的茶水不知不觉把人带回到唐代的中国。”莹莹的绿茶品在嘴里也荡漾在心里,相关意象的萌动,引领着品者神驰到古代去会晤古人,这实在是一种妙境。
  台湾诗人洛夫描述过两个相映成趣的饮茶场面:“日前应邀到梨山武陵农场一游,下午漫步溪畔,看到四位老者在花园的绿荫下饮茶聊天,那副旁若无人、悠然自得的神情,真令人生出尘之想。另外一次所见就大不同;有天下午,我到附近菜市场去买水果,这时摊贩都已打烊,早晨那种拥挤喧闹、鸡飞鸭跳的情景已不复见。清静中,只见猪肉摊子旁有三位打着赤膊,一身横肉的大汉,正围着一把高级的宜兴紫砂茶壶,掇着精致的杯,频频催饮。他们的谈话虽粗鲁不文,但那种谈笑风生的样子,与武陵农场那四位老者相较,境界或有不同,而怡然之情则一。”从这些生动的场景中,我们不难发现茶水融融之中,真挚情谊的轻漾与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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