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2期
圆台面
作者:程乃珊
既然搭伙的人偶有事不能回家吃饭要先请假,那么大厨和太太也有自己的社交应酬怎么办?也得提前请假,然后将一人10元的伙食费退还给他们让其各自解决。这些群龙无首的一台子搭伙人仍不愿分开吃饭,就相约在餐馆原班人马开一桌,用他们的话讲:“习惯了天天一家人同桌吃饭,分开吃觉得太冷清了。”为了可以天天一起吃饭,他们连外出旅游都是一大家集体行动,带着老爸老妈像个旅行团,一日三餐全家包一张圆台面。
有人为他们夫妇此举十分不值:“为儿女忙了半辈子,好不容易退休享福,又去做伙头军,绑住自己手脚,何苦呢!”
殊不知,这正是他们夫妇,特别是女主人最享受的乐趣!
“有那么一阵,鼓励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家里那张圆台面,永远为我留的那副碗筷!”女主人说。
三
女主人黄鹂,是上世纪60年代上海一医的毕业生,秀丽活泼。父亲是比利时留学生,上海知名的吸血病防治专家,多次受毛主席和周总理接见。为表彰他在工作中的卓越贡献,政府分给他一套三房二厅共有180平方米的英式老公寓,即黄鹂现居的这套公寓。黄鹂有一兄一姐,姐弟仨都品学兼优,在这公寓里长大。大姐是中科院退休科研人员,哥哥是某军用工程研究所研究员,听从国家分配在大西北落户,近年儿子(即黄鹂侄子)刚刚以人才引进返回上海。黄鹂生性活泼,尤喜欢跳社交舞,文革前社交舞在上海是被视为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的典型,是绝对禁止的。但在当时老资产老白领家中,年轻人仍时常会在家中开私人舞会(私人派对),社会上称为“黑灯舞”,其实只不过将灯光调得柔和一点,富有情调一点,放上几张轻音乐唱片,备点咖啡西点而已,就如今天最流行的家庭舞会一样。但在上世纪60年代,那是不得了的叛反之举。年轻人天生喜欢热闹,黄鹂也不例外,那年刚大学毕业还未分配,闲在家里,一心要享受这段短暂的投入社会之前最后一段大学生时光,就和几个朋友开了个家庭舞会,结果舞会开了15分钟不到,派出所和里弄干部就破门而入,将他们一网打尽,诬为反革命小集团。为了这15分钟的舞会,黄鹂付出了整整15年的牢狱之苦和痛别家人:虽然只判了她3年劳教,但3年刑满后仍戴着刑满释放犯的帽子,留在劳改场。好在她是医科生毕业,就留在农场医院里做医生。
顶着个劳教释放犯的帽子,她怕连累远在上海的家人:文革中,她的父亲兄姐个个都戴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她不忍心再替家里添乱,硬着心肠任凭家里信件电报催她回家过年过节,她也不回去。然每当除夕之夜中秋月圆时,她总会孤身一人躲在床上淌眼泪,思念着家里这时该会张起那张圆台面,那还是外婆的嫁妆——正如家信中所说,父母总会给她放上一套有着绵羊图案(她肖羊)的碗盏,为她留着一个座。她却是有家回不了呀!其实她不知道家已扫地出门至一陋室,连床都差点放不下,更遑论圆台面!
总算苦尽甘来,她获平反,从劳改地上调南京某市立医院,此时她已年近中年,不久结识一位因父亲是国民政府驻外领馆领事而同样受尽欺凌的中学教师佟老师,两人同命相怜很快结成眷属。此时上海家中也落实政策,兄姐也平反了。那年她与新婚丈夫首次在大劫之后回家,当时家中仍扫地出门在一间只15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岂料一进门,房间里张开了圆台面,小小房间给撑得满坑满谷的。原来父母把床铺都拆了,就为支开这张圆台面。她的那套印有绵羊的碗盏边,加了一套印有金蛇的碗盏——那是她丈夫的。
还是那张已用得溜光的滑的圆台面。文革中家已遭红卫兵洗劫多次,这张圆台面却奇迹般幸存下来!
扫地出门时,老妈看了看那张逃过一劫的圆台面依然静静地倚在楼梯拐角上,就坚决地命令大女婿用自行车将它驮到那只有15平方米的“新家”中。
“这东西还要它做什么?搁都没地方搁!”当时已心灰意冷的老爸还责怪老婆!
“目光放远点,”老妈这个家庭主妇倒反过来劝导留学生老爸:“总有天下太平的一天!那时候,合家吃顿团圆饭,还着实用得上这张圆台面呢!”这张圆台面折成半月形贴床搁在墙边。
终于,全家再次团团围坐在圆台面边,举杯庆贺拨乱反正,第二次解放!
后来,那套老公寓落实政策还给他们了,那张圆台面也随之回到老家。邻里们善意笑讪他们:“房子装修一新该配点时尚家具,这只老古董圆台面还要来做什么?如今都时兴西式大餐桌了。”
西式大餐桌哪有圆台面好呀!菜一溜儿只能放个直线,还有男主人座女主人座规矩多多,临时要多加几个座也麻烦。哪像圆台面热热闹闹,大家围桌而坐不分长幼,餐桌上人人平等,需要时挤一挤又可加几个座了。再讲,这张圆台面与主人家不离不舍共患难了几十年,怎么舍得扔掉?
四
又是几十年过去了,这张圆台面依然晚晚伴他们晚餐。
算了算,这张圆台面也有百年历史了,黄鹂的父母相继高龄谢世,母亲更是享有102岁高龄。
黄鹂全家五口人,按政策可报进上海户口,家人二话不说,让她全家将户口报入180平方米的老公寓里。
从此,她一家五口加老母亲,还有当时还住在一起的姐姐姐夫一家三口,就一起开伙仓,晚晚开出一张圆台面。正好黄鹂也退休了,就任起主厨之职。过年时,外地哥哥一家三口回沪,那张圆台面坐得铺铺满满的可热闹了,乐得老母亲整天笑呵呵,逢人便说:“我家可是日日吃饭坐满一张圆台面。”邻里个个都夸老太太福气好,说她晚晚有一圆台面三代人陪她吃饭,难怪寿这样长!
老母亲以102岁高龄去世,姐姐姐夫也买了新房子。这套180平方米老公寓市价可售4万元一个平方,如果将其出售三兄姐平分,也是可观的一笔。但哥哥姐姐可怜黄鹂吃苦最多,也不舍得将父母留下的他们从小在里面长大的老房子就此卖给他姓人家,就让黄鹂夫妇留守这套房子,如是姐姐姐夫每周末仍有“娘家”可回,在外地的哥哥嫂嫂过年仍有“老家”可回……小侄子回上海落户也有一个家张开温暖的怀抱接纳他……
年复一年,黄鹂的儿女相继成家搬出去了,姐姐姐夫的孩子出了国又海归落户老家上海了,哥哥的儿子也回归上海老家了,家里那张圆台面,人丁越来越兴旺,到时候,大家都会准点出现围坐在圆台面边。
那一年黄鹂不幸患上癌症,住院期间,圆台面边的亲人挨个去侍候她,惹得病友好生奇怪:“你家那么多人呀,怎么一连十几天,来服侍你的家人个个都是不同的。”
“我们是三代同堂大家庭呀!”
“唷,现在还有大家庭!你们不分家呀?”
“我们永远只是分居不分家。”她自豪地回答。“我们晚晚吃饭要开出一只圆台面呢!”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圆台面上,你是唱主角的。”亲人们激励她。
6年过去了,她过得健健康康。
丈夫是高级教师,退休了找他补习的学生络绎不绝,也是晚晚要“开圆台面”(上海人俗称开私人补习班为“开圆台面”),弄得他常常不能安心享受每晚的合家圆台面。最主要的是他太太一人应付家中的圆台面太辛苦,毅然解散了那张月月进账不菲的补习“圆台面”,全力以赴家中那张圆台面。他说:“钞票多点少点无所谓,太太身体是第一位,一家人围桌而聚天天按时吃上热菜热饭是第一位。”
如今,黄家这张圆台面在大楼里是出了名。如若哪家要宴客,总要问他们借用一下,一是现今上海人家,很少家里有自备圆台面的,此外,谁都想借用黄家这张圆台面的福。到了过年,这张圆台面更是“供不应求”。黄鹂家可有一条不成文条文:圆台面只借中午。晚上要借?可是没门!
如今,为了让这张圆台面可以子子孙孙发挥作用,这户人家年轻人开始轮流进厨房学厨艺了。他们还组成一个“吃吃喝喝”考察团,决定吃遍上海名餐厅,当然是带着任务吃的,最终目的是将来可以接下长辈的班,让圆台面永葆青春。
写下洋洋洒洒一长篇,觉得尽是些鸡毛蒜皮、一日三餐的厨房事,充满了油烟味。但继而一想,人生百味,不也都是用油盐酱醋炒出来的吗?如果说,人生甜酸苦辣,都有一群亲人与你共尝共进退,这有多幸福。
如今力倡和谐社会。我认为,各家饭桌上的和谐是社会和谐的最大保证,祝愿我们每个读者家里,都有一张热闹丰盛又和谐的饭桌。
本文主人公怕曝了光会影响他们合家团圆的晚餐,遵嘱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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