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生活的尺度(外一章)
作者:程耀恺
家住潜山北路,在省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一条路了,路过的人觉得光鲜,常住的人感到别扭,就像穿一套不合身的衣服。别扭就别扭在诸事不便,岳西路和陈村路各有一处规模不大的菜场,离我家前者约900米,后者千米出头,进菜场是我每日必修课,即使买棵葱,也费时不少;街对过有几家小店,只出售啤酒、饮料、文具与灯泡,附近没有超市,最近的“合家福”在青阳路西侧,两站路;我的家人喜面食,每周要买二次大馍,往常在五里墩立交桥西南侧的“苏果”采购,后来有人黄昏时支摊卖馍,出大门南行100米,唾手可得,激动得频频向摊主奉献几句感激的话;外孙上永红路小学,放学要我接,骑车单程25分钟,乘车则7站,往返你就可想而知了——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尺度。
“生活尺度”这个概念,原先印象很淡。以为人生一世,无非一个“磨”字,一天磨到晚,一年磨到头,古人不也把“人间万事消磨尽”(陆游)、“耗磨岁月夕阳天”(钱谦益)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么。我之所以觉悟到“生活尺度”的必要与可能,则得益于外出混了几年。
那是2000年的事了,我随公司在宁波做“常青藤小城”项目策划,打造“一站式”生活小区,是我们的核心理念。所谓“一站式”,就是以本案为中心,公交一站距离为半径,其范围内的服务设施(超市、小卖部、菜场、医院、幼儿园、中小学、银行、邮局、书店、网吧……),基本满足小区业主的日常需求。项目在推向市场之前,公司做过详尽的市场调查,所以底气十足,富裕而精明的宁波人,看了广告,蜂拥而来。三年后,我重返宁波,经我手办理购房手续的胡先生,已成好友,约我到家做客,对我说:“你们走后,配套进一步完善,现在连酒吧、阅览室、健身房都有了,‘常青藤’已营造为成熟的宜居社区了,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呀”!回到宾馆,我把老胡的话反复思量,心中一下子跳出两个关键词:营造,选择。营造什么?营造生活的尺度。选择什么?选择称心的生活尺度。
当然,生活的尺度,不单体现在空间距离上,有时也包含心理感觉的远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是一种心理距离。
我曾经服务过的公司总部在广州,老板有个很怪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要理发,必回广州。他50岁刚出头,留着高仓健式寸头,精神抖擞。寸头理得好的师傅,哪里没有?他一个也看不上。无论西安还是上海,见他头发长了,我就提醒,他听了冲我一笑,第二天就飞广州,待再次见面,焕然一新。问他:“广州那位师傅手艺很了得吗?”他说:“那倒未必,反正信任他,你想想,头怎么随便让人碰呢?毛泽东的理发师,还是从延安带到北京的呢。”
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心理上的生活尺度,在他身上的体现。后来对照我自己,居然也有不可思议之处,程度不同而已。比如千张、豆腐,总在板门巷一个年轻后生摊子上买,他的摊位上挂着“锅烧豆腐”的招牌,试买了几次,无论炒或放汤,都散发出一股豆制品特有的香味,于是,就跟没有豆腐味的豆腐说再见了。我的头发长了,通常是去龚湾巷口那家小店,店主是个中年女人,笑脸盈盈,干干净净,边理发边跟你细音慢语叙家常,偶尔寻问我家情况,几个孩子?都做些啥?久而久之,感觉仿佛邻里。遗憾的是,豆腐店啦,理发店啦,还有我常去的面条店、缝补店、花木店、洗澡堂等等,都在近年的大拆大建中,烟消云散了,弄得我生活中许多固定节目,不得不四处打游击,如同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一个人的生活尺度,也许显得琐碎,鸡毛蒜皮,然而众多人的生活尺度,就不能这么看了,它构成城市生命的肌理,文明的密码。当普通人的生活尺度,动辄被宏大理由扰乱甚至推倒重来之时,城市文明的脚步,又怎能不紊乱不停滞呢!城市要大干快上,以我这样的读书人,还是可以“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但我终归是凡人,“身无彩凤双飞翼”,不敢奢望跨越或飞翔,我只能脚踏实地,在长街短巷里行走,我的生活尺度,注定靠双脚来丈量。城市的存在价值,无疑是让居民生活得更好、更方便,假如全社会都肯在细节的“营造”上下功夫,那么我等草民,就会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毕竟,我们的肉体,只有生活在相对稳定、比较适宜的尺度里,我们的灵魂,才能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花盆栽菜
在花盆里栽花,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用花盆栽菜,就有点匪夷所思。可这事搁在去年,又变成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拿我来说,不仅栽一盆,还栽了4盆。不仅用普通瓦盆栽,连紫砂花盆也用上了。
你一定以为我是闲着无聊,或者喜好别出心裁,捣鼓点新名堂,非也!骑上自行车,到任何一个小区里转一转,你就会发现,花盆栽菜,已蔚然成风了。这个冬春之交,以往布满花草的阳台、窗台,半壁江山,被那些翠生生的小葱、大蒜、白菜主宰了。一楼住户的一些人家在花木的空隙里,星星点点地栽上几棵黄心白,既有花之色,又有菜之实。也有一些人家,索性将花圃改造成菜畦,撒上菠菜、芫荽或胡萝卜种子,一场小雨过后,绿油油的一片。
这是去年的城市新景观。这一年的夏秋之际,股市泡沫、楼市泡沫、物价上扬,这在人心中,恰似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过去5年之内,一把小白菜,5毛钱而已,现在呢?好家伙,7毛,1块,1块5,扶摇直上,而这种变化,是在一个月内完成的。大清早,从菜场归来的主妇,照例从报箱取出当日报纸,摊开一看:11月本市肉价涨幅58%!读了这类报道,凡持家过日子的人心中,谁不咕咚一声。无形的压力,像坏天气一样,让每个家庭都感受到了,与此同时,每人也都在出谋划策。花盆栽菜于是浮出了水面。
到我书房来聊天的朋友中,一向不乏饱学之士,看到窗台上芦荟、水仙、白菜并置,自然要感叹几声,赞赏几句。
一位史先生说:其实,花盆栽菜,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明代有一本《花镜》,说辣椒初入土之时,不是栽在菜地里,而是栽在花盆里观赏,此风一直延续至今,不少人家,每每喜欢栽一两盆看椒,所谓看椒,但吃无妨。
过几天,来了一位文先生,他说:二战伊始,老美坐山观虎斗,珍珠港事变之后,被迫参战,食品供应骤然紧张,于是美国人就利用阳台、楼顶,大种蔬菜,以解燃眉之急。据说这一招,还真奏效,丰衣足食固然谈不上,但至少保持战时餐桌,不致太单调无味。可见,花盆栽菜,中外皆然。
没有朋友来,我就独自侍弄盆中的青菜与大蒜,蓬蓬勃勃,甚是喜人,反而舍不得吃了。心想,不就是一种心理代偿么,原没指望它做当家菜,每天浇点淘米水,由它长吧。没想到,喜鹊、八哥之类的小鸟却捷足先登了。这些机灵鬼,趁我不备,落到阳台上大快朵颐,如花似玉的菜叶子,顿时花容失色,令我心疼了好半天。不由得萌生采取一点措施的打算。好在我遇事有观察的习惯,便登上高处放眼四望,心下豁然开朗了:原来城里见缝插针盖房子,绿地面积一天一天缩水,小鸟们万不得已,才飞到阳台采食绿色植物,就像杜甫堂前扑枣的妇人,“不因贫困宁有此,只缘恐惧须转亲”。杜甫对人如此,我对鸟也应亦然。
最终放弃对小鸟设防的想法,听任它们各取所需。所幸,这是一群有节制的灵物,它们采食的速度,远远小于蔬菜生长速度。我这样做,看似是对几只小鸟的体恤,事实上,我们同为天地间的生灵,同受上苍的体恤。花盆栽菜,既是上苍赐予的生存智慧,也是上苍赐予的生存乐趣,虽是小小的智慧与乐趣,我们应当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