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菜系的帮别和融合

作者:江礼旸




  餐饮行业里有一个口号,叫做“坐正帮别”。就是说上海餐饮界十六帮(一说十八帮),帮别森严,从业人员绝对不能坐错,变成混帮菜。记得刚听到这个名词时,曾问过行业中的一些老法师,为什么要这么做?谁规定的?得到的答复是:师傅传下来的,吃三年“萝卜干饭”时学到的;而师傅又是师爷传下来的,女师傅则是“师外婆”教导的。在烹饪实践中,粤菜馆里不烧蚝油牛肉,而烧水煮牛肉,那真可以改作川菜馆了。
  餐馆的帮别是怎样形成的?那当然是由不同的菜系形成的。上海在成为现代化大都市即城市化的过程中,各地的厨师也随着各地的商人乃至难民涌入。当年的徽厨就随着“徽骆驼”(即徽商,言其长途贩运如驼负重物)进入上海。我祖籍婺源,古属歙州,我家先人就有随徽州茶商到上海的徽厨。徽菜馆最早开在小东门一带,一直延伸到老西门附近,如其萃楼、同庆园、大富贵、大中华等。现在所谓上海菜“浓油赤酱”的特色,其实是和重油、重色的徽菜分不开,响油鳝糊和三虾豆腐完全脱胎于徽菜。再讲得远一点,中国四大菜系(鲁、川、扬、粤)、八大菜系(再加上湘、徽、浙、闽)都和地域有关系,究其根源,都和历史上关山阻隔、交通不便有关系。甚至一个大菜系里的几种不同风味,也和各地的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密切相关。粤菜系中有广州菜、潮州菜和东江菜(即客家菜)三大风味。广州菜包括珠三角和肇庆、韶关、湛江等地风味特色菜在内,地域最广,用料庞杂,选料精细,技艺精良,善于变化;而且讲究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夏季力求清淡,冬春偏重浓郁,擅长小炒,要求掌握火候油温恰到好处。潮汕古属闽地,其语言和食俗与闽南相近。隶属广东后,又深受珠三角的影响,故潮州菜接近闽、粤,汇两家之长,自成一派。潮州菜以烹制海鲜见长,汤菜、素菜、甜菜最具特色,蒸鱼另有一功,卤水又风味独特,菜肴多佐料(跟碟);吃两三道菜,喝一盅功夫茶“过过嘴”,且刀工精细,口味清纯。东江菜又名客家菜,客家原是中原人,汉末和北宋后期中原战乱时南迁而来,聚居广东东江山区一带,其语言、食俗尚保留一些中原固有风貌,菜品多用肉类,极少水产;主料突出,讲究香浓,下油重,味偏咸,以砂锅菜见长,有独特的乡土风味。粤菜系中还有一派海南菜(虽然已另建省),菜品较少,但有热带食物特有风味。可见帮派的产生,就是和地理、历史的原因有不解之缘。
  各帮菜从各地传到上海,总要有一个“准入证”吧,那就是如同《一千零一夜》中魔瓶般的上海,以大海的胸怀接受了它(海纳百川),还要改造它,使之适合这个移民城市里五方杂处人的需要,即所谓“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上海人把本地菜叫“本帮菜”,把进入上海而加以改造的“外帮菜”的总和叫做“海派菜”。这里需要澄清两个认识:一是上海菜即流行于上海地区所有的菜,而且上至六七千年前,下至未来多少年,都叫上海菜;二是海派菜的名词源自海派艺术,如海派绘画、海派京剧等等,而其内涵则是各地、各国涌入的上海菜(即“客帮菜”)经过改良以后新的菜肴的总和。它是客观存在,并非谁的杜撰,可以有海派川菜、海派扬菜、海派粤菜、海派京菜、海派西菜(即番菜,有众多番菜馆为证),而不可能有海派本帮菜、海派上海菜之称。海派菜决不是“猪头肉三不精”的混帮菜,海派扬菜的代表作就是莫氏四杰的“莫家菜”。
  之所以会产生似是而非的模糊概念,一是无知,二是偏见,三是沪上一些“野野糊”的菜馆在各帮菜中东拉一只京帮菜,西拉一只广东菜,再弄两只川菜,外加一只扬州干丝,自己也觉得讲不清,只好称之为“海派菜”,实在是混帮菜,不入流。这种店我是不会进去的,即便进去了,也会逃出来。
  和上述“不入流”同时出现的,慢慢成为上海食坛主流,乃至可能是一个发展方向的,倒是菜肴融合。客观上是因为交通逐渐发达,地域差别逐步消失,连地球都成为一个村,菜系的界限逐渐模糊,还因为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如今八大菜系几十帮风味特色菜应有尽有,而中餐、西餐,差不多成了一个“联合国”,各菜系互相交流、互相影响,取长补短,去粗取精,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主观上,厨师、老板、食客也要求菜肴更加多变,甚至一餐饭,有中、西好几个菜系,更多的风味特色。本帮菜馆有几个川菜,或粤菜馆有几道湘菜,也促进了菜系的融合。
  其实,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融合。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迁都重庆,称为“陪都”,厨师也跟过去,行业内称为“由扬入川”。等到抗战胜利,军、政、商、学各界还都(南京),也包括回到上海,将川菜带过来,又叫做“川菜扬点”,就形成了上海一派新帮——川扬帮,梅龙镇就是典型例子。所以融合并不可怕,只要融合中还保留自己的特色,不但不可能混帮,可能还会产生新的帮别,这就是我对坐正帮别和菜肴融合的理解。一方面要坐正帮别,继承传统,另一方面要互相融合,有所创新,这可能会成为上海餐饮界一个发展方向。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走访了两家餐馆,采访了经营者和厨师。这两家都是本帮菜馆,对融合各有各的诠释,结果都成为业中佼佼者。“福1088”,开在镇宁路375号,近愚园路,即原来人气特旺的“福园酒家”的“华丽转身”。业主傅亚芬女士,娘家是宁海望族,夫家祖上是张作霖的财政部长,祖传原来是李鸿章小儿子的住宅。距今18年前又收购了隔壁的另一幢有历史的花园洋房。如今是守着天天升值的自有房,在没有房租压力前提下笃悠悠开饭店,也给了厨师一个从容研究菜的机会。总厨卢怿明,刚过而立之年,对研究菜肴有特殊爱好。他们以老洋房中金粉世家为蓝本,在切实继承纯正本帮菜的基础上,有所创造、发展。如熏鱼腌渍入味,炸后不再浸卤,齿感比较松、脆;糖藕切片后,再以拔丝的手法,将糖浆裱上去,视觉、味觉都比较好;黄鱼煨面,将扬帮的煨面,结合了甬帮的雪菜大汤黄鱼,在吊汤时又加入蛤蜊等鲜物,增加汤的鲜度,上桌前盛在一个大号白瓷杯子里,色、香、味、形、质、器俱佳;蟹粉吐司、鹅肝薄脆,又是中西合璧。这种融合深受一班“老克勒”食客的欢迎,就是一例。
  第二家“西郊五号”,在虹古路669号(青溪路口),即西郊宾馆五号门附近。装潢是古典西班牙风格,因为老板之一的孙慧女士有1/8西班牙血统。行政总厨孙兆国是央视第三届全国电视烹饪大赛总冠军,他潜心研究“番菜”多年,在芜湖买下半座山养猪(黑毛猪)、养鸡(晚上飞上树睡),种特种蔬菜、瓜果。原料有了保障,然后才去做菜。一道“中华炖式牛排”,不是美式煎牛排,一口咬下去才知是红烧牛肉,裱在盘子上的也不是奶油,而是土豆泥。还有刀鱼饭,在一个铁锅里烧菜饭,刀鱼洗净,头尾钉在锅盖朝下的一面。饭烧热,鱼肉掉在锅里,骨头、细刺整个被留了下来。然后,将鱼肉和菜饭炒一下,再焖一会,这刀鱼饭当然十分鲜美。还有“亨利叔叔的虾仁”,老板家过去有位名亨利的德国叔叔常来,妈妈炒虾仁给他吃,其中用了雷司令的干白葡萄酒,故名。菜中放雷司令酒,装盘也像西餐。也许这样的菜比较能够勾起老食客对往昔峥嵘岁月的回顾,所以这个会所式餐馆一开张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加之有西班牙城堡的装潢,有古董家俱,有上海最长的2.77米的钢琴,因而成为许多怀旧人士、寻梦人士聚首之处。
  厨师认为,现有的菜系如不融合,很难受涵盖面越来越广食客的普遍欢迎。这两位大厨都是本帮菜传承者中的佼佼者,对乱七八糟的混帮菜深恶痛绝。我以为不是他们的探索太超前,而是我们的研究很滞后,所以弄清菜系融合的涵义,摆正“坐正帮别”和“菜系融合”的关系,对餐饮发展趋势的研究来说,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