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激情与理智的对话

作者:田建民 刘志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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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出色的散文诗集,它以优美的语言和意境,用诗意和形象化的方式表现了丰富的思想内容和深刻的哲理思考。这是鲁迅先生作品中最用心经营的一部,也是先生自己所满意和喜欢的一部。先生不但自己宣称“我自爱我的野草”,而且告诉他的朋友, “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然而,由于《野草》里面的作品多是以诗意的象征化手法和晦涩难解的语言来抒写作者自己心灵的奥秘,所以也是鲁迅作品中最难懂,研究者们分歧最大最多的一部。对研究者来说,晦涩朦胧当然是困难,但同时却又是一种诱惑。所以《野草》一直吸引着众多的研究者来寻幽探秘,成为鲁迅研究领域中的密集区。不过在以往众多的《野草》研究文章中,绝大多数是从作者的永不妥协的韧性战斗精神,世界观转变的自我思想矛盾和对黑暗社会现实的讽刺批判等方面来概括地泛论《野草》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而深入到具体作品中去探寻作者的心灵,做出合情合理的令人信服的分析和鉴赏的却相对较少。并且多是对《秋夜》《这样的战士》《过客》《复仇》《希望》这些相对来说较容易理解或鲁迅曾经作过说明的作品的解读分析,而像《死火》《死后》《墓碣文》这些既难解而鲁迅又未曾作过任何说明的作品则研究文章就更少。就《死火》来说,专门的解读鉴赏文章更是寥寥无几,且多从政治或革命的角度,赞扬鲁迅的战斗精神或自我牺牲精神,读来多有牵强附会之感。如:有人认为《死火》中描写了“我”带“死火”出冰谷而被大石车轧死是表现了鲁迅一种“出于心悦诚服的牺牲的精神”,“这使得我们很容易想到希腊神话所说,波罗米修士盗火的故事。虽然情节不尽相同,一个是火的夺取,一个是火的复燃,但给予人们以‘火’的力,这是完全一样的”;有人认为“鲁迅写火,写火的冰,显然目的都是为了歌颂‘火的冰的人’。这‘火’,这‘火的冰’,是革命精神的一种象征。这‘火的冰的人’,是倍受摧残而不屈战斗的革命者形象的概括”等。
  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就有学者指出:“《野草》是鲁迅先生为自己写,写自己的书,是理解他的锁钥,是他的思想发展的全过程中一个重要的枢纽。”所以,对《野草》这样的作品的研究、解读或鉴赏,尤须跳出以往政治思维模式的定势,而首先“回到鲁迅那里去”,即从鲁迅本人和其作品本身出发,来理解、分析和探寻作者的创作意图、心路历程、表达方式及精神升华。如果我们按照“回到鲁迅那里去”的方式来考察和分析《死火》的话,我们会发现《死火》是以意象象征的诗意化方法表现的作者的一场激情与理智的对话,以形象化的方式描绘了作者从充满热烈的改造社会的青春激情到陷入苦闷沉默到再次燃起激情重新投入战斗的一段特殊的思想变化历程。
  《死火》写“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突然坠落在冰谷之中。在冰谷中发现了红珊瑚状的火焰,但由于冰谷太寒冷了,以致火焰都冰冻成“死火”了。“我”由于好奇和喜欢,拾起“死火”装人口袋。“死火”得到了“我”的体温而复燃。于是“我”和“死火”之间发生了一场奇妙的对话。
  作品首先描绘了一幅冰山和冰谷的奇绝美妙的意境:“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而冰谷则更“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灭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数量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依照日常生活的逻辑,火是不能冰结的。但作者大胆地运用艺术想象,摆脱日常生活的逻辑而又运用一些物体会遇冷冰结这一思维推理逻辑,创造出“死火”这一特殊的意象及冰山和冰谷的美妙奇绝的意境。这里“死火”是作者在全诗中用来抒发情感和表达思想发展历程的主要意象,而冰山和冰谷从逻辑上说是“死火”得以存在的前提;从象征意义上它是指涉的五四前后寒冽阴暗的社会现实;从艺术手法上说它是波特莱尔在其散文诗《恶之花》中所要求的以美来表现丑的艺术思想的完美实践。《死火》中的主体部分是作者以梦境的方式描绘出如下一场奇妙的“我”与“死火”的对话: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那我就不如烧完!”
  
  以上这段“我”与“死火”的对话不仅是整篇作品的主体,而且也是作品的主旨所在。这段对话,实际就是作者对自己在特殊的历史阶段所经历的激情与理智的对话的思想发展过程的形象的诗意的展现和记录。这里“死火”就是作者一度被严重压抑的火热的改造社会的激情的象征性再现,而“我”就是作者的冷静的理智。我们知道,从—八九八年至一九一一年这一时期可以说是鲁迅“激情燃烧的岁月”。一八九八年他开始抱着“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的朦胧的追求离开家乡到了南京,在江南水师学堂和矿物铁路学堂学习期间,他接触到维新派所宣传的一些西方的新思潮,特别是赫胥黎的《天演论》使他初步接受了进化论思想。根据“物竞天择”的规律联想到祖国在竞争剧烈的世界上的命运,亟望祖国自尊自强。立下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誓愿。在日本留学期间,他积极参加了留学生开展的反清爱国运动,并加人了章太炎主持的革命团体光复会。译述了爱国主义小说《斯巴达之魂》。后来又毅然弃医从文以医治国民的精神为己任。执著地要求社会变革,坚定地相信未来。回国后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时,积极参加了驱赶以道学自命的学堂监督夏震武的“木瓜之役”,并被看为是“拼命三郎”。辛亥革命爆发,他欢欣鼓舞地参加了革命的宣传活动,在老家绍兴组织的群众庆祝会上被推选为主席;组织武装演讲队上街演讲;组织群众欢迎王金发所率领的革命军进驻绍兴……可以说鲁迅的激情到了燃烧的热烈的极点。然而,很快革命形势急转直下,王金发蜕化变质,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被袁世凯窃取,中国又陷人军阀混战的混乱局面。使鲁迅的热烈的激情骤然降温,由兴奋而失望进而苦闷。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开始了他的辑录金石碑帖,抄写和校订古书的消沉时期。这一辛亥革命前后由激进转为消沉的思想变化历程,是当时一批知识分子所共有的。如鲁迅先生的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和《孤独者》中的主人公魏连殳就都有这种思想变化的经历。吕纬甫年轻时抱有一腔改革社会的激情,反对迷信勇于和同伴一起到城隍庙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因为意见不同和人打起架来。辛亥革命失败后,他逐渐沉沦下去,变得敷敷衍衍,随随便便,模模糊糊。魏连殳年轻时是“新党”,一向特立独行,“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后来,随着革命的失败,被生活所迫,去给军阀杜师长当顾问,成了“魏大人”,干起了自己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事情,感到彻底的失败而沉沦了。吕纬甫和魏连殳都是只有一个由激进而消沉的过程,而鲁迅到五四文学革命爆发却又重新燃起了他的战斗激情。并且一发而不可收。鲁迅的热烈燃烧的激情不就是一团火焰吗?而严酷的现实压抑了他的激情不就是这团火焰在严寒的冰谷被冰冻凝固为“灭火”了吗?“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遗弃我的早巳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那些使激情冰冻凝固为“死火”带人冰谷的王金发、袁世凯、张勋们不是早已灭亡,消尽了吗?但他们制造的冰谷还在。作品中的“我”不就是五四文学革命爆发后经过钱玄同劝驾,意识到只要唤醒那些昏睡在“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封建专制的“铁屋子”中的民众,就有毁坏这“铁屋子”的希望的作者的理智吗?就是这一点毁坏“铁屋子”的希望的理智的温热,重燃了他的被严酷而寒冷的现实压抑而冰冻的激情的“死火”。作品中的“我”与“死火”相互鼓励共同跃出冰谷的描写,实际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鲁迅自己的理智和激情感染互动,最后走出思想的低谷而重新投入战斗的形象化表述。即理智的温热使激情重燃,而激情重燃又令理智欢喜。想着怎样同激情一起走出冰谷,叫它永不冰结,永得燃烧。而这样激情又将烧完,又令理智惋惜。如不烧完就将冻灭。理智的选择是要走出冰谷,激情也作出了宁愿烧完而不冻灭的选择。“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这里是“死火”跃起带“我”出了冰谷。所以有人说“我”带“死火”出冰谷而被大石车轧死表现了鲁迅一种“出于心悦诚服的牺牲的精神”似乎不妥。而把其看为理智和激情的感染互动,理智重燃了激情,而激情又带动了理智。当然,这里虽然采用的是激情和理智对话的形式,实际上是作者自己的思想矛盾和发展的形象化记录。
  另外,作品的结尾写“死火”带“我”跃出了冰谷之后,“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到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有论者认为这里的大石车“象征凶恶的黑暗势力”,对于《死火》这样的富于多意性的诗化作品,这样的解释当然亦无不可,但笔者更倾向于把大石车理解为当时的急遽的社会变动。鲁迅先生很可能是把背负着几千年的封建传统的千斤重石的社会运行比成是大石车。就在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五四文学革命重燃起了鲁迅的改造民族和社会的战斗激情之后,很快,就进入了五四的落潮期。不但政治上又陷入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惨境,而且文化上也是“《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出现了布不成阵的局面。鲁迅自己是“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也就是说,在鲁迅看来,背负着几千年的因袭的重担的社会就像大石车一样又重新跌落人冰谷,这使鲁迅也再次陷人苦闷彷徨之中,使他的思想再次消沉,但他的战斗的激情却没有被压死或扑灭,他仍然高举着投枪在做着韧性的战斗,虽然困顿疲惫,但他仍然倔强地不屈不挠地上下求索。也就是说,大石车驰人冰谷(或说是五四骤然落潮),压死了作者的理智(使思想消沉)但却压不灭他的火一样燃烧的激情了。所以他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到死火了!”对于鲁迅这样一个有着冷静的理智和火热的激情的人来说,恐怕这更符合他当时的思想状况吧。
  早在一九一九年八、九月间,鲁迅就在《国民公报》“新文艺”栏连载了一组题为《自言自语》的小散文诗,其中第二节是《火的冰》,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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