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
作者:乔治·哈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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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沃尔特拿着钱,从座位上抬起头,打算向梅尔打听没露面的女人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是另外一个列车员。“上哪儿?”那人喊着。梅尔是绝对不会这样倔头倔脑地说话的,他总是问:“您这会儿要上哪儿去呀?”或者,“今天要送您到哪儿去?”
从胸章知道,那位列车员叫爱德华。沃尔特给了他三块钱,简单地说了声“林肯”。
“林肯,好哩。”
“咋不见了梅尔呢?”沃尔特放眼看着前前后后的座位,问他,“他在前面车厢干活吗?”
“梅尔?不认识。”
“他跑这趟车好多年了。”
爱德华递过车票。“嗯,怪不得,我才跑这趟车一天。”
“你是说你顶替了梅尔?”
爱德华摇了摇头。“说不上,没听说过梅尔。他是我干这份活儿之前在这里干的吧?”
沃尔特想:你干这份活儿?你才在这车上干了一天,你还没干过什么“活儿”呢。爱德华继续向前移动,过了几排座位,沃尔特就听到他说:“上哪儿?”
除了梅尔之外,还有别的人可以打听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的。有几位平时和她一道在车站候车,也许她还和他们说过话呢。
到林肯车站得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沃尔特一直盘算着:在他下车别人上车的几秒钟内,他该说什么。“对不起,”他也许可以这样开场,“请问知道不知道那位女人,只有……”耳朵是绝对不能提及的“……那位女人,围着彩巾,以前每天在这儿上车的?”列车徐徐进入林肯车站,沃尔特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语气把这句问话演练了好几遍。他沿着过道走向车门,发现没有人和他一道下车,也没有人等候上车。西部慢车很快就开走了。
三月二十八日是周末星期五,沃尔特没有机会继续打听,只好等到星期一。那天,他像平常一样,从坎布里奇上车,在车厢后面的座位坐着,等候列车员到来。这一回,他一定要把梅尔的事问个水落石出,然后到林肯车站附近的店铺打听那个女人。她肯定在那里买过东西——报纸、薄荷糖之类,或许还在药店里买过药。人家会记得她的。
爱德华来了,一边哼着小调“上哪儿?”他问,眼神毫无相识的表示。
“林肯。”沃尔特说,话里传达一种意思:到这会儿你本该不用问的,梅尔第二天就记住了。
“甭停林肯站。”爱德华说。
这句话和那调门儿真叫沃尔特听不明白。是列车员提出忠告不要停林肯站呢,还是别的什么新意思?“你说啥?”沃尔特问,“坎布里奇五点钟开出的一趟车,一向是停林肯站的。”
“我不知道什么一向,”爱德华说,“我就知道今天。今儿个这趟车不停林肯站——这是司机亲口对我说的。好啦,你还想上哪儿?”
“我不还想上哪儿。我在林肯住,我在那里下车两年了。”
“那我明白你是什么毛病了。”爱德华说,“人家上车都先问好停什么站,省掉很多诸如此类的麻烦。”
列车开始进入维瓦利车站,爱德华赶忙去开门。回来的时候,他说:“上哪儿?”
沃尔特想,这位奇怪的列车员在搞什么鬼把戏?但爱德华不像是个有本事开这么长玩笑的人,也不像是个有本事装傻的人。于是,沃尔特说:“我要证明这车是停林肯站的,把时刻表给我看。”
爱德华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手出来的时候是空的。“抱歉,发完了。”
沃尔特这时的处境,就像他妈妈常说的“没招儿”。他是彻底没招儿了,至少是没招儿对付这位爱德华。沃尔特站起来,想找这趟西部慢车的熟人求助。车上比平常见到的人多,但他一个都不认识。沃尔特一屁股坐回座位上。“那我就在下一站下——还是协和站吧,是不是?”
“当然是。”爱德华说,接过了三块钱,“还得付五毛。”
沃尔特在协和车站下了车,独个儿站在月台上。他的绅宝车远在几英里之外的林肯车站,眼前又看不见出租汽车。有几辆小车驶过,可他穿西装系领带的,总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竖起拇指要搭人家便车。他决定步行。两个车站之间的最短路线,自然是铁路。他决定沿路基走。
他开步走了,感到有点冒险刺激。天色逐渐暗淡,他不怎么在乎,他从来就不怕黑。他开始信步走着,在两条路轨之间步行,步幅正好间隔一根枕木。走了一会儿,太单调了,就换另一种走法,在单根铁轨上练平衡。他要看看能走多远,好让自己惊讶一番。他频频回头张望,尽管明明知道,要是有火车过来,他是会听到的,有充分时间跨到旁边去。走到一处,他跪了下来,把耳朵贴在冷冷的铁轨上,想感受一下火车来临的震动。可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女人走了,梅尔走了,林肯站走了——人世间还有什么会走掉?星期二,沃尔特在坎布里奇车站从通向月台的长楼梯下来。今天也许连火车都不会出现。然后明天呢,整个车站都会无影无踪。这些荒诞的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好笑。这些想法,对胡编瞎写的科幻小说也许更加合适,对一位机械工程师的实际生活就不合适了。
列车准时到达。沃尔特跟着五六个陌生人上了车。车厢里已经坐满了来往上下班的乘客。沃尔特瞥了一下过道,终于发现车厢中部有一个空位,那里的座位恰好从脸朝车行方向转为背朝车行方向。他探腿跨进宽敞的座位,这时列车开动了。
“今天要送您到哪儿去,老朋友?”
听到这声音,沃尔特几乎跳起来。他转过头,梅尔正在车厢尾部检票。沃尔特朝他喊,可是列车员在忙着,没抬起头。列车又飞驰过一个车站,梅尔慢慢地忙乎着,逐渐靠近。到了沃尔特跟前,他说:“嘿,教授,书写得怎么样啦?”
“梅尔,”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你到哪儿去了?”
老列车员在座位上靠了一会儿。“哦,参加再培训去了,每隔几年他们就让我们学一次。你知道,西边有一列火车撞了,他们连忙叫每个人都参加紧急情况学习班。怎么啦,你以为是怎么啦?”
“我说不好,你突然就那么失踪了。”
“在铁路干就是这样,他们从来不提前通知。”梅尔把剪钳伸进绿色的车票,“是林肯站吧,我想。”
“林肯站?”沃尔特说,“不。今天我是从协和站上车的,你们不再停林肯站了。他们没告诉你?”
梅尔笑着,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份东西。“这是新发的时刻表——今天刚出来的。”他的大食指顺着车次那一栏移动,停在五点二十二分那里。“就是这儿,”他说,“林肯。”
“可昨天列车不停那儿——爱德华让我到协和站。”
梅尔点点头,似乎并不过分惊讶。“早一点四点五十分那次车不停林肯站,好腾出时间到斯普灵菲尔德。昨天顶班的司机可能把停站搞混了。”
这个解释叫沃尔特高兴。爱德华错了。“唔,今天我只好到协和站了,我的车在那儿。”
“您注意到吗?”梅尔一边检票一边说,“人人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其实,有时候在远离始发点的地方找到归宿,世界不是更美妙?”
沃尔特摇了摇头,想甩掉这种怪异的想法。可是,干吗非得天天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圈?一个人干吗不可以走走岔道,稍许走开一点儿,必要的时候再回来?
列车快到林肯车站了,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沃尔特弄不明白,怎么人家都知道今天在那里停站,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看着他们走过停车场,到了各自的汽车跟前。列车开动了,他察觉有一个人正要坐到他的座椅边缘。一转脸,他看到的正是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
“抱歉打扰您了。”她说,“今天车太挤了。”
“不,没事儿,有位置呢。”沃尔特说,一边把身子往窗口方向挪去,免得把她吓着了。他闻到了某种香水幽雅醉人的芬芳。她把身子坐进来,让他感到人造革的座位微微颤动。“很高兴又见到您。”他说。
她很和气地点点头,把大购物袋放在他俩当中的地板上。袋口突然张开,他看到里面是一套制服,可能是护士穿的那种。随后,她把纤手伸到下巴底下,开始解橙黄色的鲜艳头巾的结。她要干什么?沃尔特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免得瞅着人家的伤疤。可是,当他凝视车上窗户的时候,从反射的影像看到丝巾从她头上落下。她把丝巾放在腿上,折叠得整整齐齐。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女人脸庞右边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粉红色耳朵,顶部是光滑圆润的曲线,底部是分岔得当的耳垂。他觉得这耳朵真是神奇,仿佛是由一双微型的手缝上去的。
女人的黑色短发有几缕飘散了,她把散发捋到耳后。沃尔特对她的这个动作莞尔一笑,但愿自己也有些新鲜美妙的东西向她展示。女人同样向他报以微笑:“您不是在前一站下车的吗?”
这一点她注意到了,这叫沃尔特很高兴。透过迷蒙的窗户,他看到林肯车站的灯光往后疾驰。
“不,”他说,“今天我要走得远一点儿。”
(邓大任译)
(原载《译林》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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