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漂木》的结构与意象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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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克拉玛干沙漠。蝎子独自呼吸宇宙苍凉
  成都草堂。杜甫在这里磨损了三颗臼牙
  回锅肉和豆瓣鱼。一种火辣辣的乡愁
  写到台湾的如:
  岛上,云蒸雾笼
  木头的面目模糊不清
  发,泉州的发长自漳州的肌肤
  肌肤,漳州的肌肤长自厦门的骨血
  骨血,厦门的骨血长自四川的神经
  神经,四川的神经长自湖南的染色体
  染色体,湖南的染色体长自黄土的基因
  基因,黄土的基因,长自
  一颗颗发光的汉字
  永远的传唱
  之所以把这两段诗行作为对比,一方面是因为它们在密集的意象中所透露出的诗人情绪的强烈与爱憎的倾向,表现和表达了他作为诗人的良知和中华儿女的基本立场和姿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种意象表现和表达的方式,体现了洛夫在意象营造上的苦心和独创精神。
  的确,意象的营造不可能处于感情的零度状态,它或多或少总是呈现出爱好的倾向性或憎恶的批判性的。在有关大陆本土的那些意象并列的诗行中,我们看到了洛夫在艺术表现方法上的探索努力。每一行诗的那些对比的互相辉映,大距离的时间和空间所形成的某种有意味的感受内涵,究竟是忧虑还是反讽,恐怕不同的读者层次都会因自身的知识水平而有迥异的体会。这正是作为诗歌意象的极可宝贵的品质。而他有关台湾宝岛的那些如连环套般的意象转换,不仅写出了一种历史存在的真实状态,更描摹出了中华儿女们因历史遭遇而陷入的一种困境。但是,对于他们共同具有的“黄土的基因”,对于那“长自/一颗颗发光的汉字”而必然会得到“永远的传唱”的古老传统,洛夫所饱含的深情厚意却是流露无余的。
  在营造的意象中寄托诗人的爱憎好恶,这本是诗歌传统的重要特色,但是洛夫的某些意象却似乎具有中性的倾向。如以上引的有关大陆的那些诗行,其方式虽属时空跨越的对比,其内蕴却很难说是褒是贬。或许是洛夫心目中,这仅仅是一种现象,成败得失,有留给后人评说的意味罢。
  《漂木》是一部具有很浓厚的形而上意味的长诗,然而要支持其形而上的意味,而且是在如此巨大的篇幅中,没有众多具体生动的意象,是根本不可能完成其艺术意图的。读《漂木》给人最强烈的印象之一,是它的庞杂的意象中所包含的许多生活化和世俗化的东西。这在一些崇尚“纯美”的人看来,或许是有点违背“行规”的作为。我读他的一些诗行,常想起波特莱尔的某些诗篇。在他的诗行里,像“铜绿的眼屎”“唾沫的腥味”“杨梅大疮裂嘴而笑”“腥臭的鱼虾”之类,乃至“向仰天长啸承受两腿激烈颤抖的床板/进军。避孕套/把最狡黠的一代拒于门外/纸币沾上汗水/卫生纸上的虫子蠕蠕而动”这样“诲淫”的诗句也赫然出现。在某些道学家的眼中,这未免太不“诗意”了些。但是如此悉心体会一下洛夫的感情倾向,从总体上把握他这样苦心经营如此众多“不入流”的诗歌意象,将不难看出诗人眼中这种破碎的落日景象是何等令他忧心忡忡。然而,这一切又是无法回避的庞杂的社会现象。人们都熟知鲁迅曾经说过的名言,画家不画粪便,虫豸,口痰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们如今看到诗人居然让这些东西登堂入室进入诗篇,难免会产生某种困惑。我认为,艺术创作本来没有什么能不能写的问题,关键只在于创作者的需要和态度。只要需要就可以写,只要对所写的事物持有诗人的正义感和良知判断,就不存在不可写的东西。洛夫在众多看似琐屑猥亵的事物中,以诗人的正义感和良心发现独具诗意的意象,在平凡中发掘永恒,在“伟大崇高”的画皮下揭出荒诞和谬误,正是他的胆识和智慧之所在。
  虽然营造多种艺术意象是洛夫在《漂木》中的一大贡献,但是这种意象营造绝对不是孤立的艺术操作和单列式的存在。洛夫的“诗艺”并不在于孤立地设置和创造出某一个独立特异的意象,而在于他善于转化变幻中所激发起人的新鲜感和陌生感,这也正是这部长诗能够令人读下去并倍生趣意的根本原因。譬如“时间”这一抽象的概念,本是很难在意象艺术中加以表现的。试看洛夫在“致时间”一札中是如何开篇的: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另外一人则惊呼:
  灰尘。逝者如斯
  玻璃碎裂的声音如铜山之崩
  有的奔向大海
  有的潜入泡沫
  这两节小诗,作为“致时间”的开篇诗行,从水滴的漏滴使人联想起最原始的计时方式,到“捞起一滴”而“说这就是永恒”的反讽中,让人们在最熟知的事物中窥视到人生世相的可悲与可叹。再从“灰尘”的惊呼声中,我国古老的传统中关于人的原始意象呼之欲出,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碎裂”的命运使“大海”同“泡沫”共生。“人”在这种所谓的“永恒”与共生的现象中,究竟该如何抉择,何去何从呢?在这短短的两节诗中,具象化的意象同抽象化的理念,相继转化轮回在读者的脑际,人的艺术思维的细胞被不断激活,抽象的思考神经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在时空的遨游中所体验到的诗美享受,又岂是一般的阅读所能获得的呢?
  诚然,阅读洛夫的诗,不仅必须具备必要的艺术感悟能力,它同时还是一种在意象的浸染熏陶中获得良好的艺术启迪的享受。在读“致诗人”一札时,我不但为他对自己,对古今中外的诗人灵魂的剖析感到震惊,更感到他充满情趣的或调侃或反讽的语言那种机智与达观。且看他的“夫子之道”:“王者的自以为是/自以为/寂寞的品质似乎也高人一等/且容易发怒。怕一群人聚集,怕苍蝇/怕苍蝇的翅膀掀起胸中的)崩/读镜,他站在一滴泪的前面流泪/一言不合便撕稿纸如撕死亡契约”。看起来这是一节叙述性的文字,但是在突现诗人内心世界的隐秘时所借助的意象,却是既通俗又特别形象化的。它是一种在俗众的知解力能达到的水平中显示出内在的高贵品质的阅读。再看以下诗行:
  举杯,他以泡沫向
  世界发言
  泡沫浮现中一匹白驹
  在追逐一只苍狗
  醉了,即将到手的永恒
  却在极度牙痛的那晚匆匆溜走了
  对于诗人的生存处境及其尴尬的追求,是调侃的善意,还是敬佩的美誉,有谁能明确回答呢?诗人从事的也许就是这种追求“即将到手的永恒”却在瞬间“溜走了”的工作,这虽是宿命;但也是诗人自觉自愿的!择。洛夫在这里化用的“白驹”和“苍狗”的意象,虽是人们所熟知的典故,但是由于把它们同诗人的宿命追求联系在一起,却产生了变幻无穷的新鲜感和陌生感。这正是《漂木》的众多意象创造虽然繁复却不令人厌烦的根本原因。
  人们常常用“化腐朽为神奇”来形容艺术家的独创精神,其实,化平凡为神奇也是极其艰难的一种艺术独创精神。洛夫在《漂木》中笔涉大量生活化的细节和意象,许多平凡的事物,一经他独具匠心的营造,便显出耐人寻味的底蕴。譬如这类诗句:
  其实,选择或被选择
  又何异于地窖里的一坛酒
  甜也喝光
  苦也喝光
  最后把酒坛掷向墙壁
  粉身碎骨的是陶片
  叫痛的是墙壁
  如果把这种场面看成一个特写镜头,人们能够从现象中看到和揣摸到人物的内心活动的“景观”,但却绝对不容易发生“叫痛的是墙壁”这种感受。洛夫正是在营造一幅极具时空感的景观的同时,用语言的独特功能和艺术魅力,把人的思绪引向了一种关于人对宿命的抗争与无奈的思考。
  《漂木》在本质上是一部关于人的生存以及作为存在者在人生旅途中的庞杂思绪和思考的长诗。它对于人生世相的种种描述,时时处处不离形而下的具象却又无所不在地呈现形而上的抽象。作为诗人的洛夫,他的艺术感受与表现的能力属于一流,而作为思考者的洛夫,却并不是在单一的哲学信仰指导下的思想家。所以他的诗意纷呈而鲜明灵动,但是你如果试图从众多的意象中归纳或演绎出一套完整系统的教条,那只能是徒费精力。甚至毋宁说洛夫是一个受庞杂的哲学思想和艺术观念所裹挟而充满矛盾的诗人。这在“致诗人”一札中有极其鲜明突出的表现。而在《向废墟致敬》一章中,我们更可以深切地感受和体验到他思想和艺术观念的庞杂。他不断地在众多事物和现象中发现和发掘作为“废墟”遗迹的物质的和精神的碎片。像“揉皱的晚报里/荒诞的事件蠕蠕而动/活过今天比苏格拉底还要幸运”;“离一切相,即一切法/一部新的文化史将从一撮寒灰中升起/从我们的遗忘中升起”;“道在哪里?/在蝼蚁,在稊稗,在瓦壁,在屎溺/有人说无所不在∥其实是在火里,灰烬里/在烧焦了的肤发上/在先人们手掌上永远化不成蝶的老茧中”。如此这般的诗句,在《漂木》中几乎可以说俯拾即得。正是这些充满生动意象和隐含深邃思考的诗行,极大地调动并活跃了读者的艺术思维细胞,使阅读成为灵魂的交流乃至冒险。
  诗歌意象一直是经久不衰的理论和批评的话题,但是在这本应是常议常新的话题里,有的人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给它设置一些人为的囹圄,以致有意无意地成为束缚诗人手脚的镣铐。阅读《漂木》给我的极大启示就是,它的意象创造似乎表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具象,似乎不存在什么可不可以“入诗”的问题,关键在于,作为诗人,你是否有这种胆识和智慧,让各种杂沓纷呈的意象呈现于诗中时,它们是不是必须和必要的,而在这些意象中隐含的意味和意义,又是否是符合正义和良知的。如果你真正是一个有胆识有智慧的诗人,就应当在自己认定的艺术道路上执著地走下去,一如洛夫那样创造出应有的奇迹。
  《漂木》也许会成为中国现代诗史上一个常议常新的话题,现在人们对它的议论和评说可能仅仅是开始而已。
  2003年12月5日完稿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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