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留白与工笔
作者:李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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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从地道中国式的的人生哲学和智慧去理解。采苕从心神不宁到羞涩地提出KISS子仪到终于要坚决付之行动,经历了层层的心理突围过程,从获准行动到最后如履薄冰地走近子仪,更是心理体验的最高峰,至此,可以说她的梦想已经完全实现。她已经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地宣泄了可能潜藏于每个已婚女子心底的那种对异性美的赏爱之情,接下去的那个小小的具体动作,吻或者不吻,对此时的她来说,又有什么紧要呢?这有点禅悟的味道。让人想起同样智慧的杨绛的《洗澡》。《洗澡》写姚宓和许彦诚的一段精神恋爱。当好心的罗厚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成全这一对时,姚宓说:“‘月盈则亏’,我们已经到顶了,满了,再下去就是下坡了,就亏了。”好像挺满足。这就是中国式的智慧。
所以采苕也是一个智者。什么都没破坏,又什么都已体验。
茶杯里的风波也能写出智勇双全,写出人生境界。这就是凌叔华的高明之处。
(二)《绣枕》的工笔
如果说《酒后》是很明显地给读者留了一块很大的空白的话,那么初一看,《绣枕》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了:满是绵绵密密的针脚,就像小说里大小姐绣的那对织锦枕头一样,满而密,没有空白。若用中国传统的画法来讲,完全是工笔细描,且用的是级细的工笔。可是这工笔的背后却有大的空灵,那是可以层层深入地解读的。
小说基本上没有故事情节,只有两个场景。场景的地点均在大小姐的绣房里。第一个场景:写大小姐如何用功绣那两个枕头。天气是奇热。热的体现具体写到小吧狗,苍蝇,张妈如何如何,尽管有张妈专职给大小姐扇扇子,可她也“脸热得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脊背。”在这样的热天里,大小姐还是一分钟也不放松地赶着绣那一对枕头。为什么要赶得这么急呢?因为“明天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了”,从张妈和大小姐的对话里,我们知道这是要送给白总长的。白总长看来是当时的权贵,大小姐这样的世家想和白总家攀亲。张妈的女儿小妞儿听说大小姐花了半年的工夫在赶制一对远近闻名的枕头,不顾酷暑跑了十几里路从乡下特意赶来看,想在送出之前饱饱眼福。可大小姐竟然不近人情,怕她满头满脸的汗弄脏了刺绣,硬是没给她看。这是第一个场景,从张妈的赞美里,我们知道大小姐是个心灵手巧又极美丽的小姐。
第二个场景是两年以后。大小姐还在深闺做针线活,小妞儿已经能替妈妈伺候小姐了。闲话中,小妞儿说她从干妈那儿得到一对绣得如何如何精美的枕头,上有荷花和翠鸟的,尽管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她还是拿它当宝贝。我们从这里才知道了大小姐呕心沥血,精益求精地刺绣的绣枕的命运:“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爷(指干妈做活的老爷白总长家,笔者),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大小姐听得荷花翠鸟,心里一动,让小妞儿拿来,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自己曾经绣的那一对。小妞儿还在说着什么,大小姐再也听不进去了。她只是回忆起两年前的情景,完全是关于刺绣的细节过程:“那鸟冠子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的绿线……”
《绣枕》堪称是用严格的绘画手法描写心理的杰作。小说没有一处写到小姐的内心活动,然而我们处处看到的都是小姐的内心。第一幅画里,我们看到的是小姐的虔诚的内心,她的热望、她的希冀,她的对于幸福婚姻的憧憬,所以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甚至到不近人情的地步,连小妞儿要看看都不行。大小姐是聪明的,她知道绣枕一旦抛出去,就像人抛出去一样,绣枕代替了人说话,去替她赢得理想的婚姻。可是大小姐也是可怜的,因为她只能让绣枕说话,有谁看得懂绣枕上的生命语言,有谁能珍惜呢?一切只能靠命运了。
第二场景表现的就是绣枕的命运和大小姐无人知的悲哀。绣枕的命运里有着富有意味的对照。绣的时候用了半年,还加班加点,弄得尽善尽美,糟蹋却只需要一个晚上,一顿饭的工夫。世界上的好东西建设和破坏的速度就是这样不成比例的。小说并没有一个字直说小姐的心情,但越是再次追写她当时如何的精工细作,那份明珠投暗的痛心感就越深。所以当小妞儿建议大小姐也照样儿绣一对时(大小姐从前不给小妞儿看这一细节,起了一箭双雕的作用的),小说写了结尾:“大小姐没有听见小妞儿问的是什么,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多少深宅大院,多少心思,活泛了一阵又趋于死寂,像这大小姐一样。整个小说没有抒情,没有慨叹,读完却让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从女权主义的角度,还可以对《绣枕》做深刻的寓意分析。刘慧英在《走出男权传统的藩蓠》一书中做了精彩的分析。她说:“那对精致的绣枕是一个对大小姐这样的闺秀最有力和最恰切的隐喻。”“她们在待嫁以前就被封建礼教规范得无可挑剔——从端庄的容貌到绝对的贞洁婉顺,从贤淑的言谈举止到丰厚的嫁妆”③,可以说,她们就是其父母手头一枚精制的“绣枕”,只盼望有赏识它的主人出现,她们最大的盼望也不过是“物有所属”。即使有所归属,也终究是“物”,难逃“物”的命运,就像那对绣枕一样,被践踏、污辱、抛弃和遗忘。可怜的大小姐不过是连“物有所属”的愿望都还没实现。因此这一意象本身的意义空间也是巨大的。
所以,从小说的技巧上看,表面上,它与《酒后》完全不同,《酒后》有大的空白,而它是密的、实的、满的,其实骨子里一样,她竭力要表现的东西,她一笔也没明说,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是深得古典美学神韵之三昧的。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杂文全集》P784,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②残雪在《思想汇报》里写过这样一个情境。“我老婆”和男邻居闩上门在房间里鬼鬼祟祟了好一阵,等男邻居一走开,“我”就走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说实话,这是二十多年里面头一次,连我自己也吃惊了。我等她大发作。可是这一回,她闷声不响,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笑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打了她,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浓烈情绪中,不能自拔。”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当然凌叔华还没有残雪这么夸张。
③参看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P77-80,三联书店1996年版。
另:作品的引文出自杨扬编凌叔华文集《朝雾中的哈德门大街》中《酒后》和《绣枕》,珠海出版社1997年4月版。
附:
凌叔华小说二篇
酒后
夜深客散了。客厅中大椅上醉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酣然沈睡;火炉旁坐着一对青年夫妇,面上都挂着酒晕,在那儿切切细语;室中充满了沉寂甜美的空气。那个女子忽站起来道:
“我们俩真大意,子仪睡在那里,也不曾给他盖上点。等我拿块毛毡来,你给他盖上罢。把那边电灯都灭了罢,免得照住他的眼,睡的不舒服。”
“让我去拿罢,”男子赶紧也站起来说。
女子并不答言转身已把毡子抱来,说:
“轻轻的给他脱了鞋子罢。把毡子打开,盖着他的肩膀和脚,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觉。”她看着那男子与那睡着的人脱了鞋,盖好了毡子,又说道:
“我们还是坐在这里罢。他一会儿醒了一定要茶要水的。他刚才说他不回家了,这里的大椅比他家的床还舒服多呢。”她说着又坐下,“咳!他的家庭也真没味儿,他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