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留白与工笔

作者:李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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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叔华被称为“五四”时期四大才女之一(黄谢冯凌),早年学画画,并且一直是个才华出众的画家,在海外举办过多次成功的画展的,她小说中的绘画技巧也运用得相当出色,有些论者注意到这点,但研究似乎不够深入。本文以她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酒后》与《绣枕》为例,分析她作品的绘画美的两个彼此相关的特色:留白与工笔。
  凌叔华的文笔总的说来是相当精细的,相当于绘画中的工笔细描;但精细中有法度,有空间,甚至有大的空白。正是这种工笔与空白的有机结合,相辅相成,构成了凌叔华短篇小说的结构美。她的小说是真正具有现代结构美的小说,而这种现代感,除了受到大家公认是契诃夫的影响(她本人也曾提到)而外,我认为很大部分应归功于她的传统中国画训练,她对于中国书画艺术神韵的领悟是显然的。这一点非常有意味。哪怕在一个小小的作品里我们也总能发现中国现代文学中中西文化碰撞的痕迹。表面上我们很容易发现西方影响的痕迹,然而往深里想,骨子里的东西却依然是中国的。比如凌叔华的《酒后》,我们可以在小说里看到“KISS”这样的洋文和绅士风格的客厅,然而基本的美学精神和文化精神却依然是中国的。下面我首先就分析这个作品。
  
  (一)《酒后》的留白
  
  《酒后》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关于凌叔华的小说,鲁迅曾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凌叔华的小说……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决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 所以凌叔华被认作“闺秀派”。但《酒后》这一篇恰如鲁迅所说的,是“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的略略越轨之作,里面探讨的情感非常富有现代意味。
  主人公是一对恩爱夫妻,采苕和永璋。小说主体由他们的对话组成。小说首先写夜深客散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空气的甜美温馨。采苕是个细心体贴的妻子,可是小说一开始,我们就发现她体贴的对象不是丈夫永璋,而是醉卧在客厅沙发上的客人子仪,她指挥着丈夫给子仪盖被、脱鞋,丈夫当然乐意效劳。闻着满室幽香,看着美丽的妻子,微醺的永璋像个抒情诗人一样对妻子抒发了很多傻乎乎的情话,以至于对妻子的眉都罗嗦了半天:“什么东西比得上呢?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眉的美真不亚于眼的美,为什么平时人总说不到眉呢?”
  总之,对于永璋这些个优美词句,凌叔华是一点也不吝惜笔墨的,初一看,你可能会失望,会不会遇到个三流的鸳鸯蝴蝶派?
  可是小说的现代气息就在永璋的泛滥抒情中慢慢渗透出来了,形成了对于永璋抒情的反讽。一个是对于美景佳人如此热烈的沉醉和赞美;而另一个,即采苕对于丈夫的赞美却心不在焉。她甚至时时打断他,用话去岔开他:“够了,够了,你真醉了,好好的又扯上这些小说式的话来逗我”,“我的头今晚也昏昏的。我喝了酒不爱说话,你却滔滔不绝,不觉得渴吗?”为什么?她的心思完全在客人子仪身上转。这让我想起卡夫卡和当代作家残雪(残雪深受卡夫卡影响)常写的荒诞性情境。那种貌合神离的情境。
  在采苕眼里,那客人子仪才真是美的诱惑。“子仪正睡得沉酣,两颊红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的微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以下略,笔者)……他的容仪平时都是恭谨斯文,永没像酒后这样温润优美。”
  这又是一段工笔细描。这段时间的女作家写男性的美总带点女性美的色彩,像丁玲笔下的凌吉士,也这样。但这一繁复描写我总觉得不如《世说新语》里赏人醉态:“若玉山之将崩”。
  永璋在不停的抒发中自我达至一个感情的高潮,他希望“孝敬”采苕一点新年礼物。采苕很艰难地提出了一个“只要一秒钟”就可以实现的礼物:“闻一闻子仪的脸”。永璋听成了“吻一吻”。这或许也是采苕的本意,只不过她不好说得如此明白。所以后来她沿用永璋的“KISS”。这对永璋来说,是个令人吃惊之极的礼物。他不能答应。可是采苕心意已决,简直有一种赴汤蹈火般的热情。她诉说着对子仪由来已久的爱慕和同情,恳求丈夫一定答应她一次,还说:“我向来不敢对人提过这话,恐怕俗人误会。今天他酒后的言语风采,都更使我心醉。”
  永璋的确不是“俗人”,在他不能说服妻子打消这一主意时,便终于很“果断的”答应了。
  小说的最后部分是小说的高潮,真是写得一波三折,像园林艺术一般,步步有景。这个精彩的结尾我觉得有必要全文录于此: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又回来拉永璋道:
  “你陪我走过去。”
  “我坐在这边等你,不是一样,怕什么,得要人陪?”
  “不,你得陪我去。”
  “我不能陪你去。况且,我如果陪了你去,好像我不大信任你似的,你想想对不对?”
  她不答的走去,忽然又站住说:
  “我心跳的厉害,你不要走开。”
  “好,我答应了在这边陪你的。”
  “我去了,”她说完便轻轻的走向子仪睡倒的大椅边去,愈走近,子仪的面目愈现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数竟因繁密而增声响。她此时脸上奇热,心内奇跳,怔怔的看住子仪,一会儿她脸上热退了,心内亦猛然停止了强烈的跳。她便三步并两步的走回永璋身前,一语不发。低头坐下。永璋看着她急问道,
  “怎么了,采苕?”
  “没什么。我不要KISS他了。”
  这一段写采苕终于开始她梦想中的行动。在“陪”“不陪”最后终于“陪”中我们读出采苕内心的紧张与庄严郑重,也读出永璋的信任与体贴。可她想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大努力才得到的机会为什么最后竟放弃了呢?她为什么不要KISS他了呢?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前半部分如此细密地烘托气氛,抒写经过,到要紧处却突然抽掉笔墨,留下一个那么大的空白,这是为什么?
  留下这么大一个空白是凌叔华的大胆,也是她的聪明。她是深深懂得中国古典书画艺术的“留白”之美的。这一空白一出,小说的结构之美立即呈现:凌叔华不是个絮絮叨叨的人,她前面不厌其烦说那么多,是为了后面不说,当后面不说之后,逼得读者不得回头细看前文,把囫囵过了的东西再细寻一遍,思索一遍,以寻那谜底,小说的结构在空白的支撑中兀立。而一旦留有这个空白,就激发了读者的想象,他们势必用各种不同的理解来填补这个空白,于是作品的意义空间就扩大了,分化了。比如,对于这个空白,就至少可以有这三种解释:采苕最后“胆怯”了,她终于没有勇气做这个动作;第二,是道德上的良心发现,终于体会到友谊和爱情的区域分野,所以“悬崖勒马”;第三,距离产生美,近距离看,子仪不过如此,所以消失了冲动。
  谁知道在她怔怔地看着子仪的时候,内心发生了怎样微妙的变化呢?所以三种解读都有它的道理,联系着读者对于爱情和人性的不同理解。不管怎样,能使文本的意义空间多层化,多向化,就已经是一个成功。当然,每一个具体的理解对于升华作品意义所产生的功能也是不一样的。按有的理解去读,我们可能觉得作者简直无聊,但是换一种角度,作品或许又可豁然打开一个空间,获得高度的思想性。所以本文试着在这里提出另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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