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那虚灵的、缥缈的

作者: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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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在茫茫的夜色里找不到方向,于是有许多方向涌来,让夜归的陌生人在茫然中振奋——他比白日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决定的权利,不一定要按照来时的路径返回。这样,抵达的时间可能推迟,感觉却不会索然无味。我羡慕那些有着壮游理想并亲身尝试的人们,他们的双足比常人更有勇气,像极了飞鸟身上的翅膀。这个词多么有浪漫气味啊——漫游,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行走,而是从容、任意,甚至轻松吹吹口哨心不在焉的情调。一些比常规更令人迷醉的偶然,意料之外地涌了上来。有一年时间,我辅导两个美国留学生,我很惊奇地发现,她们居然分辨不出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三人笔下的差异,三本不同的法帖摆在面前,愣说一人所作。粗枝大叶的美国眼神和善于精细区分的中国眼力,此时走在岔道口上。让人感慨,再有风格的大家,彼此距离太近,命运都很不幸,难以让人鲜明指认,像一枚洋葱头,想瞧瞧里边有啥差别,一瓣一瓣地剥下去,最终碎屑一地,里边啥也没有。漫游的人肯定和守规矩的人不同,漫游不免出格,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之举,却不会落入俗套。后来,这些留学生倒是爱上了一些日本人的名字,都是日本书坛上墨象派的人物——鹈饲寒镜、冈部苍风、菅野清峰、大乐华雪……这些诗一样的名字后面,是一个个巨变的空间,难以条理性地表述。水墨的泼洒、迸溅,呈现出激情流泻时的澎湃——不是清淡如雪缕,就是枯焦如黑金;不是堆叠得密不透风,就是疏朗若寒空中的晨星。这些持缥缈墨象而行的书家,笔下若显若藏,似有若无,不再耐烦抄一首诗,或者一阕词,一张纸只出现一个字,此时所有的激情,就滋养、浇灌这么一个字。他们融入这些单字里,这个激动的生命,此刻超越现实的层面并深深陶醉在他们冥想和虚拟的空间里。这都是一些什么字呢——寂、梦、隐、虚……女留学生们喜欢的缘由是什么?难道一篇严谨的《九成宫》还不如一个浪漫的单字有魅力?在一些不安的夜晚里,我推开窗户,看着外边糊成一片的影像,我生出很多狐疑:有多少像《九成宫》这样的名作,我们有幸看到了操作中的技术手段,多么起讫有序、森然严峻啊。但是,那个挥毫人的情感,被挡在了后面。
  老子说得好啊:“治大国若烹小鲜。”有时候我们煎鱼,喜欢翻过来,又翻过去,结果鱼身在频繁翻动中破碎,弄得心情糟透了。如果放手一些,结果会好得多。有的人是有希望进入那个空灵的艺术世界的,却在翻来覆去中,把路给堵死了。
  普鲁斯特说得奇怪:“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
  一个在艺术世界里漫游的人,必定向往自由。腕底的自由是次要的,比手腕更重要的是心灵,进入了什么里程,只有自己知道。现在,我回忆得最多的是那些超越常情的快乐,开始时还带着体验的怯意,而后渐渐放松,它的次数多了起来,一天下来十分舒坦。比起体力劳动繁重的人,我的作为根本谈不上劳作,拈着一管没有三两重的毛笔,在纸上行走,却倚仗它滋养肉体和精神。对人说来,真是天方国里的笑话。越来越多的人在朝着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向进发,谨慎地选择着真实的生存动作。像我楼下狭窄的储藏间里租住的那位配钥匙补破鞋的师傅,每一个动作都支撑着实在的日子。配一把钥匙,或者补一双鞋,一下、又一下,没有一个动作虚空——除非没有生意,这是他焦急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人闲了下来,歪靠在躺椅上,看着破旧的电视机里影影绰绰的黑白图像,心里想,要是终日手不停歇那该有多好。时光被实在充塞了,也就没有什么诗意。在他感觉里头,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虽然有一个单位,却大都在家待着。有时我也请他配配钥匙或者理顺提包的拉链,除此,交流几乎没有。一个此时喜欢务虚的人,和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彼此的念头,朝着相反的方向伸长,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使两人在接近时,感到彼此的遥远。
  去年是我内心最为隐秘的一年。年龄是一道无形的槛,跨进去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上。一些原先以为很有价值的东西,此刻放了下来,用身体的细微之变感受它们的距离。固守一种艺术语言,只有自己才知道,多少秘而不宣的内心活动,死而后生。连天才的理查·施特劳斯都说:“我不想太过于逼迫自己。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做的是优雅快乐的原因,而不是英雄式的东西。”他说的“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是一个人年龄里程的哪一个时段?想必不会太靠前,或太靠后。此时意义消解,一些俗常状态卷土重来,恢复了初始时的陈旧色彩——慢悠悠,懒洋洋,盛放着平和的喜悦。也是在这一年里,我闲散地写了近百幅尺八屏的宋词,书案上永远是铺开了的纸和湿漉漉的羊毫,连同炎夏和寒冬,都在湿淋淋的墨气里一笔带过。这些墨痕要比以前精神得多,全是无目的所为,那么长溜溜的一幅,层高不够的展厅根本不能舒展它整个身躯。况且,我已经远离了那些没有太多意思的展事,这些信手之作,权作一种记忆,暂时封存起来。
  对笔墨的过度依赖,那些柔软蓬松的毛羽、清澈的水、春心荡漾的墨韵,越来越明显地磨损了我和外边的密切联系。迷恋是让人没有办法抵挡的。再说,为什么要抵挡它呢。
  想不出来,现在还有什么能够留住细腻和舒缓,让人在触摸中感到亲和。一些气派的建筑跟前,安放了同样气派的石头狮子。不时 有一些过往的人,伸出手去撩拨它们的眉宇。我的老家是闻名的石雕故乡,化顽石为神奇的手艺,就是家乡父老代代为之骄傲的承传。现在看来,细腻和舒缓都消失了。粗粝的狮子,温热的手触及它时,心绪忧郁起来——大量使用机械手的结果,除了快,没有别的。小的时候,听着石匠变换着不同尺寸的凿子,从不同角度,不同部位雕琢,丁丁当当地合奏,宛如天乐。我喜欢那些慢腾腾的细腻活计, 形象栩栩如生之外,感受到凌空蹈虚的神韵,所有的想象都仿佛春日里的花,毕毕剥剥地打开。有幸的是,我在一个海滨城市见到了几百头的古典石狮,这些漂洋过海即将贩卖到遥远国度的石狮,随着走私者被截获,得以返回,此时,安然地坐在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上。我看到了那些时代很可珍惜的财富,远在不同时代的刻工,雕琢的意图和手法大相径庭,却有一点共通,那就是都有平和的心情,手起锤落,眼神跟了去,心意跟了去。让人无限喜爱的这些沉默的性灵之物,这么多年过去,目击它时,虎虎生气,威猛憨厚。
  时代粗糙了,腕下之物只是躯壳。
  我对舒缓的动作天生有着好感,像戏台上的青衣,长长地缀着纹路的粉红色水袖,一只脚轻轻勾起,把头委婉转过,袖子像慢镜头里的飞瀑,缓缓泻下。转过身时,软软的水袖半掩住朱颜,杏眼流波。看,舒缓的效果多么好啊,就像我教这些少年悬腕作书,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慢些”“再慢些”。这些痴迷着周杰伦《双截棍》的少年,身心浸满了快歌般的节奏,无法掩饰迅疾节奏带来的亢奋。有时,我干脆把课停下来,让他们坐着,不要动,感觉一下安宁带来的文雅。内部的力量集结着,储备着,修复着躁动时带来的伤痕,无限的可能性蕴藏着。后来,目的多半没有达到——对于以躁动为乐事的少年来说,慢活就是一种苦役。在无法沉着下来的动作面前,一些旧日的承传,失去了乐意接受的手。
  还能够记起早期面对缜密的唐楷锱铢必较的临摹往事吧。不少人看了都夸写得像极了,学颜像颜,学柳像柳,少年的心田充满了虚荣的惬意。至今想起,我还能挑出一些戏剧性的片断作精彩的描述和深长的回味。这是多么快乐和幼稚的少年时光啊。可以说,后来的发展越发脱离了这条理性的路子。那些暧昧的、朦胧的、没有实质力量的因素涌来,潜伏在每一次笔墨出发之际。不用说旁人也看得出,我离开唐楷的日子已久,甚至就不翻动这一页了。我冥想着一些虚的表现,像丹青手笔下随便抖落的苔点、擦动的石斑,还有信手拂过的云缕……它们都处在边缘部分,甚至可有可无。可是,正因为有了这些虚笔、闲笔,整体更有味道了。虚的世界比实的世界广大,像一阵风呼呼吹过,你看不到,只能感受。倘若要以一个人为例,就说林散之吧。我说,他就是以虚的笔调来应对实的世界的一个范例。这是一个江南式的化境——像秦淮河上顺水漂流的一条画舫,王谢堂前再度寻来的一只旧燕;忆二十四桥明月,吟萋萋六朝芳草。耳聋的林散之进入了虚灵之境,笔墨里像月光一般铺洒着的情调,让夜读的行者,在柠檬的月色下,沐浴轻柔的静谧。同在江南的沙孟海达不到,远在京华的启功更达不到。前者火气集聚,咄咄逼人;后者单调枯索,如一堆精致的柴火棒叉着。像水乡之梦一样的林氏书风,给予后人最大的启示就是化开来的空灵和淡远,成为功利主义者脱身后可以栖息的港湾。水汪汪的江南,水汪汪的缠绵,柔韧无骨地游运,就是这样一种悠然。我对学生说,读这样的作品,远离我们把握的那些审美框架吧,不要怕离题万里。这里边没有时间,没有旨意,更没有煽动,静静地展开着。
  可惜的是,这种美感真是稀有。
  我越来越多地与人谈起一些奇妙的心理现象和相关的生理变化。所有纸面上的日子都会倾向于心领和神会。我们神秘兮兮地说着直觉、颖悟、天性、幻象……这些词汇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口语里。内心没有一个形而上的精神指向,像鸟儿没有追风的双翼;像一株旺盛的花树没有含苞的经历;像经过了难挨的寒冬,却没能沐浴浪漫春日的第一缕阳光;像些孜孜矻矻诵经、造像、铸佛的执著僧,无缘于飞升天庭……
  “最终,精神变轻了,并随着重负的不断减轻而复得逍遥。”
  最终,我寻找的快乐,就像狄更斯这么简洁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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