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那虚灵的、缥缈的
作者: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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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雨的南方春季,地势低洼的老家在潮湿的雨气里浸泡着。雨水多的时候,天井出水不畅,积聚成水汪汪的一潭,有一部分就化成雾状进入房间,被木板、粉墙吸附。从我睁开眼睛,这个百年老屋已经铅华洗尽,土木的剥蚀在每个雨季到来的时候,由于漏雨而加剧。小孩在一天天长大、强健,家园却一天天衰颓,总是在湿漉漉的清晨醒来,就可以看到外边粉墙形成的各种水印图案。不是一日形成的,也不是一阵雨水的杰作,这么多年,谁也记不得,多少没能进入地下的雨水,成了这么多形制古怪、色泽深浅不一的画面。那时,我正在幼儿园里对绘画产生兴趣,画着教科图上的花鸟鱼虫。这花费了我太多的工夫——为了不走形,务求使一些线条固定,像树脂里的一线松针,无法移动得准确。其实,我是不喜欢准确的,那些太方正、对称、均衡的比例,使人下笔时没了童趣,远远不如我在课下涂抹得痛快。禁锢没有的时候,心气像水汽一样,夸张、变形,没有遮拦地弥漫——这往往是我最得意的时候。
对于不谙艺事的孩童来说,制约他们的规矩最少,他们的头顶是一大片蓝天,或者一大片海洋,任他们遨游。
阳光照射进来,灵异的粉墙在水影中晃动,时隐时现,幻变出各种奇诡的形状,还有深浅不一的斑纹。有的时候,形状和色泽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好几次让我惊恐地叫了起来。而这一切,着实难以对赶过来的大人诉说,他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喜欢潮湿的雨季,它来临还是离去的时候,家园罩在迷迷蒙蒙之中,宛如仙境。这样,我过早地察觉到身边某些不定的因素和神秘的出现,没有什么约束它,它不断地在老家的林子里、菜园里、瓦楞上蒸腾,散发着一种情绪,让人恍兮惚兮起来。
可惜,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稍稍懂得拓印这门手艺。当时,还不能利用它将这些漶散无端的痕迹拓出来,凝固于纸上。
现在已经无法想象生命中那些虚幻的少年时光了,我感到它们没有消失,只是隐蔽在某一些角落,随时就能被我召唤而来。那么,是什么时候,长大起来的人不再是一只任意飞翔的鸟,而是一枚风筝,系在现实而沉重的地面上。有一段时间,大约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这五年间,是我被笔墨中的规矩纠缠得最彻底的时光。那些日子我接受了相当多的关于法则的引导,诸如笔法、墨法、章法、结构法……每一法则之内又可以分蘖出许多的细微子法。一个人进入这个艺术世界,看来就是从受苦开始,被驱赶着朝一个幽深的方向走去,结局如果不出意外,一般人都可以猜得到。许多结局早早地藏匿在我们机械一般的动作,在我们彼此烂熟的圈套,在我们共同熟悉的南方艺人优柔的品性里。渐渐明白这些事理后,我有点沮丧,一个人手上把握着一大堆规矩之后,他反而不能有呼吸的畅快。无聊的时候,我想到了南方多汁而光泽的水果,它们的品类是那么的多,形态是那么的迥异,被锋利而单薄的刀片拉开,却都是如一的饱满和丰美。在循着生长的季节结出了理所当然的果实之后,有的果树在强大的阳光和湿润的水土里,又超越了常规额外地生育。数量不多却特别光鲜,滋味尤其好。我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到了家园里这些给我带来诗意、神性的意外果实——我满怀喜悦地切开一粒硕大的番石榴,体验它旺盛的生命。深秋已经到来,它本该在夏日就结束存在,而此时,对我来说,这只不守规矩的橙黄果子,我的迷恋,在于果子之外那些超乎常情的幻想和虚构。
这是些多么可爱的果子,就像信笔落在纸上化开的点。
新春未过,雨水开始了不断降临的历程。“春雨贵如油,多了人发愁”,对于农耕社会里的人,是从耕作谷物的角度来解说他们的好恶情绪的。每一个喜好翰墨丹青的人,都会重视水的存在,它的无形、无色还有柔和,像一个苗条少女婀娜的腰肢。老子说了:“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就是以水为例。我喜欢每一日雨下来的开始状态,飘忽的、晶莹的,开始时都是这么讨人喜爱,一直到落入尘泥才被篡改。雨多的日子让书斋里的人神闲气定,许多事在雨天里不得不中止下来,而这时,书斋充满恬静,主人正在忙着。用一柄古朴的葫芦瓢,伸到檐头下,截住清亮的水,放入平坦的端砚里,再取一锭徽墨,缓缓地研动。研墨是懒人的活,慢条斯理的心境。虽然,可以交给电动研墨机来做,我想,这事不比其他,还是让自己完成这道工序吧。墨气的沉郁香味从研磨的缝隙里浮现出来,填满书房的边角。亲手研磨的汁液浸透了主人的心事,这很像烘焙新茶角色,是敦厚朴实的老者,还是阳刚盛气的小伙,或者清纯灵巧的村姑,品尝他们焙好的茶,咂一口,不止是品到了细腻的指法,还有不同心性的渗透。只研朱墨作春山,自然比书画社成箱出售的没有性情的化工墨汁有韵致。手工墨汁进入雪白的宣纸,晕化开来,像一个缥缈的梦境。梦境没有力量,人还是乐于依赖一个梦,在梦境中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转折牵连的弧线是我绵长的呼吸,大珠小珠般的点是我跃动的心旌,而晕润漫衍开的清淡墨痕是我体内涨落的潮汐。
外边正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春季让人慵懒,不时有一些浮浅的睡眠气息袭来。我想说,春日里是需要多多摇动笔墨的。因为多雨,笔毫的饱满储藏了许多幻想。像我那一日出门,在林阴道上行,一朵蓄满了雨水的硕大苦楝花从高高的树顶跌落下来,在我跟前发出啪的声响,浅紫色调的花瓣刹那摊开。从绽开的辉煌到摔到坚硬的水泥地上,这个时节的苦楝花铺了一地也不过一瞬。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它的结局,联想到许多艺人的结局。局外人都认为艺术生活浪漫潇洒,并且多情,可有多少人不能进入自己的艺术世界,以一身匠气终老?
氤氲的雨气使我一提笔就进入另一个空间,这是夏、秋、冬所不能给予的。我的许多作品都大量地源于春天,像草木积极地生长。水和墨的大比例融会,加上弥漫四周的雾气,温软妩媚的南风,使我眼前化开一片青青的原野。其他季节不行——夏日骄阳威逼入室,墨汁在片刻间凝成胶状;秋日粗粝而苍凉,宜于哲理思辨论说死生;到冬日,指腕枯涩,砚台凝霜,常常是心到而笔迟迟未能抵达。这些节气,完全可以找出许多比挥毫有兴味的事来打理。一个进入中年的人,除了对外界的律变觉察越发不动声色,他对自己的心理状态、生理流程在一日里的游移,超过了以往的细腻。我向往春日里纵笔的情调,这是一个欲望不可阻遏的时节,蓬蓬勃勃地生长随处可见,包括手中的笔,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驰骋的热望。许多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集于此,任你拣选。一个人在没有管束的条件下尝到了甜头,很快就会失去往昔对法则的倚仗。人疯狂颠沛起来,或者妄自尊大,不放世界在眼。在湿漉漉的南方,干裂秋风的笔下气象不多,而润含春雨般的典型特征,是文人笔下的女性气息。所有的生命都不可躲闪地注入了温馨和柔美。我一直以为,上个世纪,上海滩上的一批书法好手——沈尹默、潘伯鹰、白蕉,可以作为南方书坛的典型。不足的是,他们的身上,理性远远地多于感性,笔墨中少了同为江南的“扬州八怪”们的率性和不管不顾的豪气。有时禁不住让人发问,在上个世纪很长的一个时期里,究竟是什么使人谨小慎微,一枝笔在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不能畅快地朝另一个诱惑的世界敞开他的幻想——许多春天过去了,这些人成了过客, 停留在那些没有春天的模式里。
有好几次,款待者对我说,多喝点酒,待会儿写草书放荡些。他的意思我十分清楚,酒后的确解除了我们心灵的警戒线,使人不羁不绊。我浅浅一笑,从未尝试。我想,到了一定时候,笔底自然会长出明亮的翅膀,飞翔。这个机会渐渐来到了。有好多次,我发觉毫无筹划地随便乱写,纸上更见神采飞扬。首尾相衔中跌宕激越,那么多的汁水流泻,或漫漶一团,或残破飞白,被情绪簇拥着,如血管里的血疾走。挥毫,这种东方式的闲情,说到底是文人最后的教养了。教养是慢慢养起来的,像一粒微小的种子,入土以后的漫长过程。凭借这个教养让自己轻松一些,有一些虚无的因素跃居其上,成为现实生存的余甘。调剂、养护、抚慰过于实在的追逐。一幅书毕,感觉好极了——随便,毕竟带有草率轻狂之意。以规矩衡之不免破绽时出。但是,随便之中包含了一个人在没有任何遮蔽时的真实状态,好像夜间梦游,一梦大觉,才发现人在遥远的陌生处。太多的精心设计、小心经营了。那么,有一些漫不经心的参与,多一些无定的、偶然的、蹊跷的结局,反而是让人快乐不过的事。随便本身,可以看做是一笔不菲的财富。我越来越讨厌那些煞有介事的挥毫前奏——一个人像武林拳师一般地拉开了架势,“看,我下笔了”,此时,这个人率先被无形之绳捆绑。在我许多次抹不掉的余味和记忆里,随便,可以使人从一个世界出来,跨入另一个世界虚灵的门槛。这时,你恣肆地奔跑吧。随便留下的痕迹不能说更好,好是没有底线的,完全可以说更富有私人气味,因为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来阻止,或者引导,像一只鸟,来到明净的天幕上,任双翅掀动,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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