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回到“荷花”本身

作者:姜源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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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塘月色》问世以来,评论颇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评论主要集中在对其“美文”特征的阐发。而新世纪以来,一向被忽视的《荷塘月色》的审美意蕴问题却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兴趣,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这是正常而合理的现象。本来就文艺鉴赏来说,就应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是就这种情况而言。
  但同时应该引起我们警醒的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虽然视点各异,但看到的毕竟还是“哈姆雷特”,而不是别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充分尊重读者的阐述权的同时,千万不能忽视一点,那就是我们的一切欣赏活动都应该是围绕文本展开。否则就会成为完全的“自说自话”,既无法与作者沟通,也无法与其他的读者进行沟通,因为他已经放弃了最基本的沟通的原点——文本。
  在众多的对《荷塘月色》进行阐述的文章中,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杨朴先生的《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原载于《文学评论》2004年第二期,后来又转载于《名作欣赏》2004年第12期)。这篇文章以全新的方法和视角观照《荷塘月色》,的确令我耳目一新。作者旁征博引,新见迭出。对荷花这个意象的重新审视,更是这篇文章的亮点所在,但令我不敢苟同的也主要是这一点。
  下面我重点从“荷花”这个意象出发,回到文本本身,对《荷塘月色》的审美意蕴进行粗浅的探索,并对杨先生的观点作一番印证。
  的确如杨先生所言,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中,荷花的象征是非常丰富的,其中之一就是“两性完美的结合”,而“采莲”也的确在古代文化里面有过生殖仪式的意义。现在朱自清先生既写了莲花,又作了“采莲”的联想,那么“荷花也就是他美人爱欲的象征”在杨先生看来就是顺理成章,且天衣无缝了。当然杨先生认识到如果从意识层面这样说,毕竟和一般读者的体验差异太大,于是杨先生就转入“潜意识”这个层面,对朱先生的潜意识作了一番考察,从而将意识层面的缝隙弥合起来。而且杨先生做出这个结论尽量避免孤证,通过对《阿河》和《女人》的考证,更进一步坚定了他这种看法。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但我们不妨沿着杨先生的思路来看看,同时我将一切都回复到《荷塘月色》这个文本中来进行考察。那么我们庶几可以接近一点事实的真相。
  首先让我们来看“荷花”这个意象。《辞海·荷》条云:荷,植物名,亦称“莲”。睡莲科。多年生水生草木。根茎最初细瘦如指,称为“蒖”(莲鞭)。蒖上有节,节再生蒖。节向下生须根,向上抽叶和花梗。夏秋生长末期,莲鞭先端数节入土后膨大成藕,翌春萌生新株。夏季开花,淡红或白色,单瓣或重瓣。花谢后花托膨大形成莲蓬,内生多数坚果(俗称“莲子”)。性喜温暖湿润。我国中部和南部浅水塘泊栽种较多。藕供食用或制藕粉;莲子为滋补品。藕节、莲子、荷叶均可入药。花叶供观赏。从《辞海》的解释看,荷花和文艺挂得上钩的主要是“花叶供观赏”,当然“多子、莲蓬”等慢慢由引申而衍生的生殖文化意义在文艺中广泛引用(隐喻多,直接描写少),那更是众所周知,杨先生已经颇多引述,兹不赘言。但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应用得较多的关于“荷花(莲)”的是利用“莲”和“怜”的同音谐音生义。这些自然都和情爱有一定的关系,有的和美人有关(怜者,有怜惜义,更有楚楚可怜义),但未必尽然,涉及到生殖义,则未必尽指美人。相反多指一般人,少指美人,特别是少女。因为特别在中国古代,用莲连系美人是取其亭亭玉立的身材,而不是大腹便便的孕妇。至于以莲生类指多子,莲蓬类指女阴,则更多文化意味,而难有美学意蕴可言。因此就荷(莲)本身来说,荷花和荷叶主要是以其自然美引起人们观赏,这是千古不衰的。由此引发的种种引申自不待言,但毕竟要首先以此为依托。如周敦颐的《爱莲说》,取莲“出淤泥而不染”为其品格代言,但毕竟是建基在“不染”的自然美的基础上。
  那么具体到《荷塘月色》这篇文章,荷叶又该作何解释呢?我认为阅读这篇文章,首先不能先入为主,带着某种固定的观点,或从时代背景切入,或运用某种文艺美学的方法。我们首先要进入的是朱先生提供给我们的文字,这是我们欣赏的最为真实的基础,抛开文本大发议论,再是深刻和高明也不过自说自话而已,和《荷塘月色》这篇文章关系不大。
  《背影·序》(《荷塘月色》是《背影》甲辑中的一篇)有两段文字值得我们关注。一段是朱自清先生援引周作人《杂拌儿·序》里的一段文字:“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是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了。……现代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像,这是不足怪的”朱先生认为“这一节话论现代散文的历史背景,颇为扼要,且极明通”,同时朱先生还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得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间,是在读者”。从这两段话里面可以看出朱先生是追求达到“自然而然”的境界的,而不是有意去表现什么观念。同时朱先生又非常民主地把评判权交给读者,这自然是因为他对文艺规律的认识,知道文本的意蕴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但我们却要善待自己的欣赏权利,如果文本中确实有或隐或显的表示,我们自然不妨献仁献智,和朱先生一齐来丰富文本的意蕴。但要是一切以我们为中心,甚至越俎代庖,言朱先生所未想,把我们的想法强加到他身上,那么就有违朱先生的初衷了,更有违于文艺欣赏的正确方法。
  下面我们还是进入到具体的文本来看看。文章起首写道: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对这句话注者颇多,但我以为不能孤立地来看这句话。联系全篇,这句话在结构上统领全篇,具有确定全篇基调的作用。作者欣赏荷塘月色的整个心理历程就是在自然美的熏陶下,经历了一次心里的净化,暂时对世俗的摆脱,在喧嚣中获得短暂的宁静的过程。同时具体到第一段文字来说,这句话则又仅起到一个引子的作用。“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了吧。”“忽然”二字,显然见得作者欣赏荷塘并非蓄谋已久,而是自然而然的一个念头,顶多说也不过是“月色”触动了他这个念头。对“另有一番样子”的悬想,诱引着作者对“日日走过”的荷塘去进行一番新的发现。
  在接下来的文字中,作者就开始了他的荷塘漫游。杨朴先生认为文中的小路意蕴幽深:“由于有了前面对现实的表现和后面对荷塘的幻梦性象征描绘,这条小路在文本中的上下文语境中和读者的阅读里,也就具有了很明确的象征意义:那条曲折幽静的小路是作者由现实世界进入幻梦世界的必由之路。”对杨先生这种观点我难以苟同。依杨先生的意见,朱自清先生游荷塘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包括后面的荷塘和月色都不过只具有意象的意义,并非现实之景,这恐怕和朱先生的夫子自道有点不相符合:“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了吧。”朱先生之所以要游荷塘,依他自己说,是要通过实地观赏,来验证一下自己的这种猜想,如若只是一个幻梦的开始,那恐怕我们就不能欣赏到后面如诗如画的文字了,而只能接受到一些虚幻的图景。
  再往下文章用了一整段:“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越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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