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林白小说二篇
作者:林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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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隔壁上厕所,奇怪的巴掌声响了一会儿,然后从楼道一直过来,接着就进了厕所。原来是一个女孩在使劲拍自己的屁股,她很快解完手,站起来又开始拍,一边拍一边回她的房间去。
我去冲凉,冲凉间在楼下的天井,一间有人,另一间半开着,上面搭着衣服,我疑惑着,不知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看看还没有人来,我便动手把那上面搭的衣物拨到一边,正准备进去,那个拍屁股的女孩就下来了,她说你去洗吧,这边马上就好了。遇到这种友善的女孩,我心情比较好。
天井里光线较亮,我看清她剪着碎发,上面是惯常的挑杂,她脸大眼小,算不上好看,而且身材也不好,个子较矮,虽不胖,看上去也不够苗条。但她的腰很细,裹在裤子里的屁股突出来,出奇的圆润饱满。很快两人就都洗完澡了,前后脚出来,聚在天井的公用水龙头洗衣服,几乎是头对头的,就聊了起来。
她说她叫细眯,原来在柳州那边的一个镇的一家做卫生纸的厂干。身份证被老板扣掉了,不让走,一天得干十四五个钟头,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睡觉,天天都是吃包菜,吃得直想吐,到过年还不让回家,也不给钱,老板的人看得很紧,怕她们跑了没人干活,又怕跑了以后投诉,所以每天晚上宿舍都从外面上了锁,她是从二楼跳下来逃跑的,搭上车,就逃到银角来了。
主要是细眯说,我听,细眯看我人老实,就仗义地要帮我,她说没关系,可以当那些表演小姐的保姆,也叫生活助理,跟小姐住在酒店里,帮接电话,洗衣服,干干杂事。不过小姐挑人也挑得很厉害的,如果小姐本身比较矮,就要挑比她更矮的,如果她黑就要挑比她更黑的,总之,有个跟班的站在身后,表演小姐才显出身份来。当保姆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挣得少,别人挣十成,她挣一成。
洗完衣服后,细眯领我到门口一家米粉店,吃桂林米粉。这里的米粉跟N城的一样,也有高汤、脆皮、酸菜、炒黄豆,但N城是两块钱一碗,这里却要八块。
吃过米粉,觉得舒服多了,银角的街道看上去也不那么陌生古怪了,我想起了杨芬,她是我在银角惟一认识的人,但我并不太情愿找她,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到这里来了。来银角,做还是不做,永远都不会是一件光彩的事。最好谁都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叫红艳的女人,没有父母,也没有过去。
我决定先跟着细眯。
细眯从卫生巾厂逃出来,觉得银角很不错,似乎还有一点兴冲冲的。她让我到她房间去,看她化妆,同时也帮我化妆。她说在银角,任何女人,不管是干什么,统统都化妆,谁不化就会很奇怪,什么地方人家都不让你进。她往脸上涂抹的时候身上只穿着内衣,我注意到她浑圆的臀部,她得意地一笑,顺势扭了几下,她的腰很细,扭起来颇流畅,竟有几分好看。细眯显了她的能耐,便兴奋起来,告诉我,她来银角一年多,上个月才在海风歌厅找到一份跳下摆舞的位置,等她以后跳红了,就能搬到大酒店,也有钱带保姆了。
我估摸所谓下摆舞大概就是屁股舞,跟肚皮舞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她不停拍打屁股,当是跟按摩刺激脸部一样,以保持肌肉的紧密弹性。
再看她的脸时,我几乎吓了一跳,化妆夸张得简直就像戴上了面具,眼角画得都连到头发根了,梢头尖尖长长的,还涂上了一层金粉,猛一看,就跟火狐的眼睛似的。她又在两眉间画了一枚小小的菱形色块,也是金色的,像一种暗器放在了明面上。之后她开始戴首饰,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从里面东挑一样,西挑一样,头饰、耳饰、臂饰、指饰、臀饰,顷刻全都披挂上了。屁股上围的是一圈金属流苏,人一动,就跟着乱晃摇摆。脚脖子上也弄上了细链子,整个人已经不像人了,更不像洗衣服时的细眯,十足一个妖精,说她是蜘蛛精只欠缺一点爪子,说是狐狸精又太过光秃。接着她开始换衣服,穿上了一条奇怪的短裙,短是应该的,那上面的花纹却用了孔雀身上的椭圆点纹样,看上去就像一个好端端的孔雀被人剪掉了半截尾巴,只是前面还开了口子,着意要露出大腿间的三角内裤,似乎是功力不够,想变成孔雀精没变成功,只落了一个中间状态。
细眯让我也照她的样子往脸上画,我实在下不了手。细眯说,不化妆根本进不了任何歌厅,妈咪也化,保安也化,外面来的客人统统都化,人人都变了样,谁都认不出来谁,就跟电视上那些化装舞会似的。
我便照着印象中的京剧脸谱往自己眼眶来了几道,又多少扫了点腮红。细眯看看,拿她的笔在我眉心画了一枚跟她一模一样的金属菱形,她边画边说,到时我就凭这个认你吧。她让我在她的衣服里挑了一件换上,我拣了一条最长的绿裙子,穿上去仅盖住了大腿。
我们就这样出门。虽然是四月,但此地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这些仅能遮体的衣服倒也恰到好处。据细眯说,即便在冬天,银角的小姐晚上出门也是这样打扮,最多在外面穿上了一件大衣,都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短裙。这是银角的规矩。
街上果然是一家歌舞厅接着一家,中间隔着些洗浴中心。有一家叫“瀑布”的洗浴中心,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橱窗,里面有一个女郎在表演洗澡,放着一种极其缓慢的音乐。她随着音乐缓缓地脱衣服,我们路过的时候她的全身都已脱光,但底下喷出来的蒸汽使她看上去不甚清楚,再加上她从旁边木桶撩出的花瓣和叶子,眼急的男人们大概会感到不够过瘾。但据细眯说,这只算是广告,里面有过瘾的。
又看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上有灰暗的光线打着“灰尘”两字,整幢建筑只有一层,涂的也是灰色,我觉得这似乎是垃圾站,却又感到它比垃圾站神秘。想要问细眯,她正和一个头上戴着弯曲的闪电头饰的小姐打招呼,再过去,她跳下摆舞的“海风”歌舞厅就到了。
细眯让我在底下观众席呆着,说这里女的都是小姐,男的都是客人,只要不把客人惹恼就行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细眯带来的。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果然如细眯所说,脸上全都化着妆,或者,并不是像我们这样化上去的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膜做的面具,只需贴上去,到家再揭掉。每个人,只能看出来高矮肥瘦,年龄和面容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面,大概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吧。
正式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幕布是一块半透明的薄纱,里面打着半明不暗的光线,能隐约看到半裸的女郎在里面走动,又像是练功,又像是走台。音乐渐渐响起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蛇一样混杂其中,我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个女声,她在断断续续地喘息、呻吟。
有一股香烟的气味凑到我的脸旁,正要抬头,却有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我不敢动,既然到了银角,这种事我就得忍着。这手很老练,它马上就探到了我的裙子里面,在我大腿的内侧缓慢地摸过来,摸过去。我全身的肌肉紧绷着,像铁一样硬,但过了没多大一会儿,身上就瘫软了。全身的细胞都在松动,它们软软地挪着位置,微微地喘息,身体深处的水分也开始流动,干燥的肉体变得潮湿起来。香烟的气味从身后拢住了我,他的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背后,胸罩的襟扣一下松开了,我的上身顷刻被这只手抓住,如同被雷电击中,我禁不住呻吟起来,同时感到身体变得轻盈酥软。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到全身在飘浮,头部、手、脚都好像不存在,只剩下器官独自在黑暗中。突然什么东西刮着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只手,在半明的光线中,我看到那上面的第六根指头,丑陋、异样,全然不像人的手,而像什么动物的爪子。我一惊,随即把它推开了。这时台子上的薄纱正好拉开,台上出现了半裸的女郎。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外面。
不过才晚上八九点,但街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完全不像银角这种热闹的地方,奇怪的是,所有歌舞厅的音乐似乎被什么消音器消掉了,街上一片死寂,我疑心已经到了深夜,是自己的表坏了。总而言之,我感到此地气氛诡异,缺乏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