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林白小说二篇
作者:林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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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我就开始猛夸我们陵城娱乐中心的房子,说它如何有气势,白墙灰瓦,古古的,不像水浸社那边,连门口都贴着瓷砖,像公共厕所。妈咪最爱听这些话。她兴奋起来,说这房子装修就是她参加的。她说:我是谁?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啊!
就是在这次,她一不留神说了许多银角的事,我才第一次知道,河边的两幢白房子是银角的高科技中心,以前叫科研所,现在叫中心,有农科所和生科所,前者称一所,后者称二所。
那个老女人大概就是科研所的人了。
我站在薯地里,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薯叶凶猛,房屋死寂,我木愣着,不知如何是好。错眼一看,只觉得每张薯叶都长着一张怪异的脸,像无数的鬼,在阳光下睁着眼睛,它们隐隐跳荡挣扎着,但谁也挣不脱,地底下粗壮的薯根就是它们的命。
我有点害怕,想起姐妹们说过我们都是红薯变的,我怀疑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说不定是真的。特别是,前天做的那个地瓜手拿刀片的梦!腿有点发软,我一下就坐到了地上。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仰头看,只见硕大的薯叶交错摇晃,天光都成了碎片。不远处有窸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刨地。想来虽是高科技,有不少事也是要人工的。我找到了一根棍子,就在脚下挖了起来。
土是沙质土,疏松易挖,不一会儿薯根就露出来了。皮是紫红的颜色,刮开一点,肉是米黄的,这使我放不下心。所谓高科技红薯,看来也没什么稀奇。我准备揪起一个尝尝。
挖开一大片土,才挖到薯根的边缘。这么大的红薯,大概只有银角才有吧。但突然,我发现这只红薯有点奇怪,像女人的一条腿,大腿粗一点,小腿修长瘦削,甚至也有脚板。这样诡异的红薯我从来没见过。我壮着胆,又挖开了另一兜红薯的薯根,这次我看到了一只碗大的凉薯,心形,像一只大桃子。但凉薯的皮是白的,我认定,这还是只红薯。我正要把薯藤揪断,却发现,这只红薯怎么有点像女人的乳房!真是出鬼了,也许我再挖一兜薯根,就会挖出一张女人的脸。
冷汗一下冒了出来,后背心凉飕飕的,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是在做梦,却又明白是真的。我感到有一簇火苗烧着我的心,一下一下的,火烧火燎。我披头散发,疯了似的开始挖下一兜薯根。我不知道这一次将挖出什么东西,但我预感到,这片薯地里,肯定埋着那种脸状红薯,那是一些女人的脸,不见天日,饱受憋闷。
想到那些脸状薯,一只只的有鼻子有眼,却没有躯干和四肢,不禁越发惊恐。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们,那是些没有身体的脸,它们的眼睛睁着,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声音。
我不愿意真的看到它们,却又想试试。于是疯挖一阵,又戛然停住,再疯挖,再停住。就在我停手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压着声音说:这里不能久留,快跟我走。
她抓着我在红薯地里钻来钻去,像两只老鼠,窜回了水运社。
正惊魂未定,突然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起来,七点了,姐妹们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准备化妆,妈咪肯定发现我不见了。她是要派人把我找回来,还是让我从此消失?如果消失,我会怎样消失呢?
心里的火苗开始向全身蔓延,到处乱撞,冲到脑门,又冲到肚子,全身上下都是热烘烘的。我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在黑暗中,老女人飘到我跟前,她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在对面坐了下来。我拿不准她到底想帮我,还是不帮。
我的体温在升高。
如果她是一个巫婆,就会看见我身体里的火从红色变成金色,再变成蓝色,而我的骨头也被烧得嘎嘎响,身子冒出烟来。金星在眼前乱闪,我想我快要烧糊了,老女人还是坐着不动。
身子越来越软,我有气无力地求老女人,让她给我吃一点退烧药。但她只是让我躺下来,在我嘴里塞了一根体温计,连一口水都没有给我倒。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当我的体温升到四十五度,并且持续三个小时,先前植入我大脑的记忆干扰芯片才能融解失效,我原先的记忆才能逐渐恢复。不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只有少部分人的体温能升高到四十五度又能坚持三个小时,大多数人都会在中途丧命,或者在退烧之后变成傻瓜。发烧到三十八度就吃退烧药,这是银角通常的做法。
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大火。我光着脚,赤身裸体,没有遮拦,地上是尖锐的石头,身边是大片卷曲的红薯叶子,天上的云也在燃烧着,喷着长长的火舌。红薯叶也在燃烧,有些已经烧过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残骸,像一些鬼怪,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全身都疼,又烫又疼,我想叫,却叫不出声。我挣扎着往前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我知道,前面就是河了。
圭江河!我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这正是我们石镇的河呀。我从小就住在河边的沙街,过了这条河肯定就能回到石镇了。一丝凉风从河水里吹来,碰到了我的额头。哔剥燃烧的薯叶退到我身后了,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郁郁葱葱,我看到了它们。
烧开始退了,老女人给我泡了一大壶菊花茶,让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见我神志清醒,老女人就给我讲了以下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女人,另一个故事则关于高科技车间。
有一个女人,夫妻两人是大学同学。他们一起分配到科研机构又一起辞职下海办公司,他们共同研制出一种新产品,获得了巨额赢利,日子越过越红火。但就在她五十岁那年,丈夫下毒把她毒死了。这个丈夫是科技进步获得者,有许多人呼吁此案要慎重。最后法院就以证据不足为由,判丈夫无罪。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银角的二所,即生命科学研究所。这个所打的是生研所的招牌,实际上是个车间。每每有拐卖来的,或者是糊涂自己来的女子,只要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也就是说,只要卵巢功能正常,车间就会在她大脑植入一个记忆干扰芯片,然后注射一种强力黄体酮,强化她的卵巢功能,等体内的性激素达最高值时,车间就给她换肤,从深层肌肉到表皮。统统换掉,用的原材料就是一所培植的特种红薯。这种红薯品种优良,成本极低,碳水化合物的密度极高。这样,银角的女子看上去个个都十九岁,光鲜水灵的。
喝光了一壶菊花茶,老女人又起身去泡第二壶。她虽然额头上皱纹多,步子却是很矫健的。说是老女人,但不见得真的老了。也就是五十岁上下吧。
五十岁,我心里忽然像闪电似的亮了一下,那个被丈夫毒死的女人会不会就是她呢?如果是,那我又是谁呢?顿时,我感到毛骨悚然。
女人端着茶回来,她的脸浮在黑暗中。
我紧张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她笑笑说,你不要怕,怕也没有用,世界就是这样。
菊花茶在我们之间袅袅上升,寂静的暗夜更加深不可测。我的体温越接近正常,脑子就越迷茫。记忆虽然有所恢复,但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也没想起自己的名字。女人说,这好办。她打开那个经常带在身边的黑色公文包,里面有一个小巧的掌上电脑。我报出现在的身份住处:陵城街三号,陵城娱乐中心十九号服务员,钟红艳。老女人按了几下键盘,我的档案就出来了,崔红,三十五岁,石镇人,N城某厂图书管理员。
崔红,原来我是崔红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往事像雨点,大颗大颗落到我身上,它们从我的皮肤进入,充满我的骨髓和血液。我的额头也变得清凉起来。
我走在密密的红薯地里,脸上又是泪水又是汗,头发乱糟糟的,薯叶不停地打在我身上,我奋力拨开它们。我就是一个疯女人,谁也别想拦住我。我要在黎明之前赶到下游岸边的一块大朱砂石那里。女人告诉我,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那天,在后半夜到天亮前的这段时间,从朱砂石这个地方下水渡河,就可以回到石镇,今晚正是十五,一轮满月悬在天边,月光下的圭江河水闪着蓝灰色的光,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黑黢黢的。我知道,我将站在那块石头上,向着沉沉大河,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