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雪坝下的新娘》艺术三题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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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中,傻子刘曲实际上就兼有着叙述主体和体验主体的双重身份,他一方面在叙述他所看到的外部世界,另一方面还叙述着他以“傻子”的身份所感受到的一切。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傻子刘曲作为叙述者,他叙述变傻前后的不同心态。“以前我在镇子里走,见到我的人都对我爱理不睬的。现如今呢,只要我出了家门,碰到我的人都和我打招呼,他们还冲我笑,这真让人愉快啊。以前我觉得这镇子的每一座房屋都是一头野兽,凶巴巴的,要吃我的样子,令我压抑。可如今这些房屋在我眼里全成了绵羊,温驯极了。”“杨树看上去光秃秃的,豆腐幌子挂在上面,就显眼得很。我记得挂它时是春天,怎么一眨眼就下雪了呢?”他只叙述他所感受到的外部环境的变化,可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他没有说,他变傻以后到恢复知觉这段时间,对他来说是真空地带,他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另一种是他以他对外部环境的特殊感知,显示出他作为傻子的心理状态,是外部环境经过他的变形后的感受。在他对人世社会、人际关系的一切感受都趋于迟钝的同时,他对外部环境的最突出的感受是色彩。正如马克思所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④这种对色彩的强烈的感觉,也很符合这个傻子的心态特征。他无法准确地判定事物的本质,只是从能够给他最强烈刺激的色彩上去感受世界,因此,他所感受到的色彩都是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最鲜明的色彩。“我家的豆腐房的幌子是金黄色的,形态如南瓜,不带穗子。这幌子挂在豆腐房窗前的杨树上,就像爬上树梢的一轮月亮。有时天还没黑,我无意间望见了它,就想太阳还没下山,它怎么就出来了呢?”“有时我不太敢走白色的路,以为我家的豆腐摆在路上,我把它走碎了,豆腐还怎么卖?后来我摸了摸那白色的东西,它很凉,到我手里就化了,我才明白路上铺的原来是雪,如果是豆腐的话,它在我手心是不会化的。”“我还没有走出镇子,又碰到卫生院的刘小玲,她无论冬夏都穿着白大褂。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以为脚下的雪路断了一截,像梯子一样立起来了。我可不想走竖着的路,它准得让我摔跤。”这些看似对色彩感受的描写,都折射出人物特殊的遭遇和他的心态与心理特点。
幻 觉 的 意 象
小说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幻觉,也形成了作为小说叙述中心的意象:“雪坝下的新娘”:
我沿着冰河向上走,走着走着,看见了一个金色的美人!她躺在冰河转弯处,双腿并拢,一只胳膊微微展开,另一只则弯向胸部。她的腰,看上去是那样的纤细柔软!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躺在这里又有多久了,她在等谁?她光洁明艳,浑身散发着暖融融的光。她的美把我吓着了,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使劲地跳,跳得我的胸快炸了。
这个躺在河弯里的金色的美人,显然是出于傻子刘曲的幻觉。他在被老婆花袖打发出去找他家丢失了的猫的时候,走进这片寂静的天地。这条河“别的地方都冻着,单单转弯处的这段河不结冰”,在夕阳的照耀下,河面上河水反射出了金色的光。
小说全篇就以这个子虚乌有的雪坝下的新娘,作为非常人的心理状态的折射,用一个具有可视性的物象,把一个已经失去正常思维的傻子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演绎成一个美丽异常的画面。对作为小说叙述主体的故事而言,这个幻觉的描写是可有可无的,但从小说的叙述艺术来看,却又是至关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提升了小说的叙事品格,使小说的叙述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讲述故事,以人物描写作为叙事主体,并借用这么一个幻觉,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具象化。
如果说傻子刘曲在没有被打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的老婆花袖嫁给自己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处女而耿耿于怀,那么到他被打之后,这一情结就被强化成为一种优势心理,笼罩着他对纯洁的女人的一种向往。他始终为自己没有好好地做一回新郎倌而抱憾,因为他娶的新娘不是新娘。他的女人花袖不仅在嫁给他的时候欺骗了他,而且就是现在的样子也叫刘曲恶心,她不但愈来愈懒,而且腰也愈来愈粗了。她描眉毛,搽口红,“两道黑眉和一圈滴血似的红唇,常让我觉得这是什么接头暗号。一个女人把黑色和红色涂到眉毛和嘴唇上,弄得眉不像眉,嘴不像嘴的,肯定是有什么阴谋”。她还以撒谎和装腔作势来掩盖自己的虚假与做作,这就更加令刘曲憎恶。他喜欢那个镇上最漂亮的女人刘小玲,“她的那双大眼睛比刚摘下的葡萄还要诱人”,“她的脖子跟鹅一样又白又长,我真想摸上一把”,她走路的姿态也是那么动人,“她走得那样的快捷和轻盈,就像一缕炊烟”。可是刘小玲也不是他所能拥有的女人,他惟一能够拥有的就是那个躺在雪坝下的金色的新娘。他想象着自己到雪坝下来就是为了和他的新娘幽会。他是那么怜爱他的新娘:“我不敢靠前,我怕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会害羞得离开那里。她的身体散发着金色的光晕,给人暖融融的感觉。我看她的时候屏住呼吸,我怕自己喘的粗气会惊扰她。我是多么想让她做我的新娘子啊”,“我从来不敢走她太近,我怕她害羞。一看到她那纤细的腰肢,我就忍不住落泪。什么时候我能搂一搂她的腰呢?”一个傻子,他有着与常人一样的欲望,但他又不像那种失去正常理智的傻子一样,去对心仪的女人非礼,他只是把自己被压抑了的情欲,转化为对那个想象中的美人的欣赏和赞誉,向她献上自己最诚挚的爱恋。一个傻子,尚且追求如此执著,感情如此热烈,他的人性中的善良与纯洁也可以说是感人至深了。
作为小说的中心意象,雪坝下的新娘被理想化地成为一种美的象征,她与世俗的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把现实世界里的一切映衬得更加丑陋。在这个傻子的周围,人们崇拜和垂涎着权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借口,费尽心机地寻找谋取私利的机会,把欺骗与奸诈变成处世的原则。那个幻觉中的金色的新娘,把花袖反衬得更加俗不可耐;那个在想象中游荡的纯洁的生活,与现实世界相比较,倒显得纤尘不染。傻子刘曲以自己的亦真亦幻的感受和对美的梦幻般的向往,表达了他生活在这个充斥着谎言、冷漠和欺诈的世俗世界里沉重的忧伤。
①佛克马、易布思著:《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9年1月出版,第21页。
②《“冰山”理论:对话和潜对话》(上册),工人出版社,1987年4月出版,第97页。
③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拉尔斯·吉伦斯坦在1978年12月10日给辛格颁发当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典礼上所做的颁奖辞,引自王逢振主编:《诺贝尔文学奖辞典》,漓江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第771-772页。
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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