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跋涉在纸墨世界里的突围者
作者:王 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学生时代,每每读杜甫的《戏为六绝句》,都要为诗人出众的才华所折服。子美先生以沉郁见长,但对自己写诗的同行们却并不疏离,精准的点评彰显着诗圣卓然的学养和见识。后来就读钱锺书的《管锥编》,心中同样洋溢着景仰和惊叹。钱先生学贯中西,渊博如“昆仑”,一部雄文足可以傲视古今的。但是佩服归佩服,还是有一点遗憾在里面。因为无论是《戏为六绝句》也好,抑或《管锥编》也好,都似乎理性了些。于是我曾经奢侈地想,同样是谈艺的文章,能否写得再摇曳一些、圆润一些呢?那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激赏和期待的文学气象啊!
直到有一天,我遭遇了朱以撒的《那虚灵的、缥缈的》(《名作欣赏》2005年第9期)。尽管有所防备,但心还是忍不住怦了一下。说真的,这篇散文写得的确出色:偏执古朴的审美视野,从容高蹈的艺术想象,智性高远的价值思辨,典雅清逸的文字表述,恰似条条多方汇一的溪流,脉脉撑起了这篇文章的苍莽、厚重和大气。
心灵自由:始终不渝的精神诉求
“一个在艺术世界中漫游的人,必定向往自由。腕底的自由是次要的,比手腕更重要的是心灵。”可以说,对“那虚灵的、缥缈的”心灵自由和艺术境界的渴望和追求,是书法家朱以撒孜孜矻矻的精神指向,同时也是他在文章中为读者倾力营造的情感磁场。这种密不透风的情感的潮汐,“像一阵风呼呼吹过,你看不到,只能感受”。而这种感受又反过来引领我们脉脉地穿行,尽情享受着文章带给我们的阅读快感和精神愉悦。
在文章绵密细腻的情感起伏中,我们能首先感触到朱以撒播洒在字里行间的对“超乎常情的幻想和虚构”的痴情和迷恋。这种与生俱来的对奇诡和神秘事物的浓厚兴趣和敏锐感知,使他充分品尝到了心灵自由带给自己的心理冲击和灵魂震撼。这里既有南方潮湿天气和老家粉墙图案等童趣生活的追溯和还原,也有品味深秋中“不守规矩的橙黄果子”番石榴时的惊喜和兴奋;既有对“蓬蓬勃勃的生长随处可见”的江南春天的衷心依恋和玩味,也有对书法体验快感和自身生命意识的感性呈现和解读。应该说,所有的呈现都是灵动的,鲜活的,诗意的,从这些呈现中,我们能感受到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对于艺术的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热爱和不遗余力的追求。也许正是由于童年的这些自觉或不自觉的超越了禁锢的想象和践行,才使“我”逐渐练就了一双可令心灵飞翔的翅膀,有了“从容”“任意”“随便”“舒缓”的敏锐感觉和心灵佳境。“现在已经无法想象生命中那些虚幻的少年时光了,我感到它们没有消失,只是隐蔽某一些角落,随时就能被我召唤而来。”这种感觉最终让“我”获得了艺术上的自由和“超越常情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作者在散文《那虚灵的、缥缈的》中有着形象而生动的表述:“在我许多抹不掉的余味和记忆里,随便,可以使人从一个世界出来,跨入另一个世界虚灵的门槛。这时,你恣肆地奔跑吧。随便留下的痕迹不能说更好,好是没有底线的,完全可以说是更富有私人气味,因为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来阻止,或者引导,像一只鸟,来到明净的天幕上,任双翅掀动,乱飞。”痴情和迷恋不仅使“我”陶醉在冥想和虚拟的空间里,而且也成为一种巨大的情绪感染,让读者在缓慢的阅读中不断经受艺术的打击和审视。
从文本中我们也能充分感受到抒情主人公精神跋涉的艰难和抵达艺术胜境的不易。散文《那虚灵的、缥缈的》中,朱以撒并没有撇清自身去作夫子自道式的空谈,而是敞开自己,反观和回顾自己向往艺术至境、追求艺术至境的心路历程,直言追寻“那虚灵的、缥缈的”艺术至境的艰辛和不易。文章是从三个阶段来谈自己的追求与感悟的。“其实,我是不喜欢准确的,那些太方正、对称、均衡的比例,使人下笔时没了童趣,远远不如我在课下涂抹得痛快。禁锢没有的时候,心气像水汽一样,夸张、变形,没有遮拦地弥漫——这往往是我最得意的时候。”如果说幼儿园时期的率性而为是天性使然的话,那么“大约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这五年间”的摆脱与求变,则充满了理性和自觉。“我有点沮丧,一个人手上把握着一大堆规矩之后,他反而不能有呼吸的畅快。”这时,自然界那些能给人带来诗意、诗性的意外之果,及时让我摆脱了精神上的困境,避免了“被驱赶着朝一个幽深的方向走去”,而是在一个个“温软妩媚的南风,使我眼前化开一片片青青的原野”的春天里,让自己的笔墨注入了温馨和柔美。进入“最为隐秘的一年”后,放下了“原先以为很有价值的东西”,许多内心活动死而复生。“在这一年里,我闲散地写了近百幅尺八屏的宋词……这些墨痕要比以前精神得多,全是无目的所为。”开始时还带着体验的怯意,而后渐渐放松,“冥想着一些虚的表现”,笔底慢慢就长出了明亮的翅膀,飞翔。切正如狄更斯所说:“最终,精神变轻了,并随着重负的不断减轻而复得逍遥。”可见,抒情主人公的艺术之路充满了反叛,这种反叛是章法与反章法、技术与反技术、实在与反实在、无情与反无情的尝试与冒险。文章通过作者的这种“现身”裸呈,让人们更深层地认识到了艺术家获得心灵自由的不易和艰辛。
文章对许多心灵不自由的书家也表示了遗憾和惋惜。散文《那虚灵的、缥缈的》中,朱以撒的感情倾向是鲜明的,丝毫不掩饰的。对日本书坛上的墨像派作品,他难以压抑自己的喜爱,“诗一样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个巨变的空间,难以条理性地表述。水墨的泼洒、迸溅,呈现出激情流泻时的澎湃……此时所有的激情,就滋养、浇灌这么一个字。他们融入这些单字里,这个激动的生命,此刻超越现实的层面并深深陶醉在他们冥想和虚拟的空间里。”对于“水乡之梦一样的林氏书风”的空灵与淡远,他给予了更高的评说:“这是一个江南式的化境——像秦淮河上顺水漂流的一条画舫,王谢堂前再度寻来的一只旧燕;忆二十四桥明月,吟萋萋六朝芳草。……笔墨里像月光一般铺洒着的情调,让夜读的行者,在柠檬的月色下,沐浴轻柔的静谧。”
一个人的艺术境界要受很多因素的制约,其中想象力、人生态度、胆识悟性、情感因素、年龄因素、时代因素等都有可能成为羁绊和局限,使很多人不能进入自己的艺术世界,而以一身匠气停留在没有春天的模式里。因此,在文章中,朱以撒大胆地、坦诚地谈了对一些书界名流的看法。他认为沈尹默等“笔墨中少了同为江南的‘扬州八怪’们的率性和不管不顾的豪气……心不能畅快地朝另一个诱惑的世界敞开他的幻想”;沙孟海过于“火气集聚,咄咄逼人”; 启功“单调枯索,如一堆精致的柴火棒叉着”;《九成宫》这样的名作,操作中的技术手段太多,“但是,那个挥毫人的情感,被挡在了后面”,最终他们都没有进入那个空灵的艺术世界。
当然我们不排除朱以撒的个人好恶,但是,平心而论,文章对这些成名大家的苛求,更显出了“那虚灵的、缥缈的”艺术胜境的难觅,更使读者对抒情主人公执著追求心灵自由和完美的精神油然而生敬意。
古典情结:化不开的心灵痛点
琴、棋、书、画、诗、酒、花,是古代文人的七件雅事。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市场经济的层层渗透,物质化和欲望化逐渐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和心灵。浮躁,功利,浅薄,庸常,“越来越多的人在朝着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向进发,谨慎地选择着真实的生存动作。”一些古典的“能够滋养肉体和精神的”文雅举动和优游心态开始逐渐式微,流水线、快节奏、粗糙感和模式化堂而皇之地走到台前,操控着人们的精神走向。
从文本中可以看出,朱以撒是一个有着很重的古典情结的人。他坚守着“挥毫”这种东方式的闲情,在日常生活中积极营造着适合心灵需要的气氛和情调。散文《那虚灵的、缥缈的》有这样一段最代表抒情主人公心迹的精彩文字:“我喜欢每一日雨下来的开始状态,飘忽的、晶莹的……雨多的日子让书斋里的人神闲气定,许多事在雨天里不得不中止下来,而这时,书斋充满恬静,主人正在忙着。用一柄古朴的葫芦瓢,伸到檐头下,截住清亮的水,放入平坦的端砚里,再取一锭徽墨,缓缓地研动。……墨气的沉郁香味从研墨的缝隙里浮现出来,填满书房的边角。……手工墨汁进入雪白的宣纸,晕化开来,像一个缥缈的梦境。”书斋,春雨,古砚,饱含幻想的笔毫,更重要的是那份闲适的心情,一切都显得古典而幽雅,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心灵美感。安宁带来的文雅是那么令他着迷,“有时,我干脆把课停下来,让他们坐着,不要动,内部的力量集结着,储备着,修复着躁动时带来的伤痕,无限的可能性蕴藏着。”他还从那些慢腾腾的细腻雕刻的几百头古典狮子中,“感受到了凌空蹈虚的神韵,所有的想象都仿佛春日里的花,毕毕剥剥地打开。” 它们虽然有“不同时代的刻工,雕琢的意图和手法大相径庭,却有一点共通的,那就是都有平和的心情,手起锤落,眼神跟了去,心意跟了去。”这就是古典的魅力,以至于它能够穿越遥远的时空,让“我”在那么多年之后重新欣赏时能再次领受它的洗礼和震慑。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