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存在与时间

作者:仲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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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天气旧亭台”。这沉浸在平和的享受中的人,在袅袅的音乐中,是什么牵动了她的思绪呢?哦,原来是那熟悉的天气和亭台。这天气,这亭台,仅仅是环绕着她的气象学或物理学意义上的“物”吗?不,因为她的存在,它们已不仅仅是现成的摆在那里的东西,相反,它们如此这般地构成、组成为她的“世界”:这亭台是她常常登临的,她在这里听曲填词,在这里赏月弄花,在这里浅酌低吟;这里留下过她青春的足迹和叹息,放飞过她的遥远的梦想,记录着她那不为人识的万千心事,她的生命播散、留寓、沉浸在这里。“人在世界之中存在”。“在之中”的意思,不是说人作为一个现成的物或身体存在于周围空间内,就如同水存在于杯子之内那样,而是说因为此在的“在世”,因为此在作为存在的基本展开状态即“寻视操劳”,周围空间中的世内存在物——如这里的“天气”和“亭台”——才作为“上到手头”的东西同此在照面,才成为生存论意义上的“世界”的组建因素。当词中的主人公向远方看去时,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天气”和“亭台”,她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依稀仿佛的“天气”和正在变旧的“亭台”正勾起她对昔日生命的某种感受、回忆、体验,而正是在此感受、回忆、体验中,此在“在世”的基本性质才“现身”出来。“看”组建了此在之存在:如果不是就其本身而言就直接标明了属于且仅属于此在的“已往”,像亭台这样的“现成的世内存在物”是根本无法从其沉默中现身,从而也根本无法构成主人公之生存“世界”的。
  由“天气”而“去年”,由“亭台”而“旧”,已经潜在地将对“在世”之空间性的领会转向对时间性的领会。“夕阳西下几时回”一句,则进一步把“在世”和时间的关系提示出来。在流俗的时间视野中,“时间”被看做某种“事实”和划分标准,借以朴素地区分存在者的种种不同领域,如时间性的存在者(自然进程与历史事件)和非时间性的存在者(空间关系与数学关系)等。但是,在生存论意义上,时间性乃是“此在源始的存在论上的生存论结构的根据”(24)。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领会着存在,而此领会又总是奠基于此在对自身“在世”之领会中;而此在对“在世”的领会,又首先是对“时间性”的领会,即领会到“在世”的“时限性”,领会到此在的在世乃是一种“向死存在”。因此,只有从“时间性”出发,此在“在世”的诸种展开状态——如操心这种此在之基本性质以及领会、现身、沉沦、话语等日常展开状态——才可以得到存在论意义上的阐释。在这首词里,和“天气”“亭台”“夕阳”等直观所得的物象结合在一起的,或者说这些物象所标明的、显示的,正是“去年”“旧”和“几时回”等对时间的领会。尤其是“夕阳西下几时回”一句,形象地暗示了主人公对时光流逝而生命不再的一种“畏”之状态。正是通过这样一种特殊的、事实上是对“死”“逝世”的“畏”,此在才真切地把自身领会为“有限的”“在世”者,才在这种状态中“现身”并被带回到它本身面前。为什么对死之“畏”可以使此在这一特殊的“在者”从周围世界中现身出来呢?因为死亡以褫夺的方式揭示了此在的存在论意义。死亡是什么?死亡是此在“在世”的终结,亦即此在之丧失此之在。虽然任何具体事物都会“消失”,但只有人才有死。一条河干涸了,我们并不说它死了;一座房子倒塌了,我们也不说它死了。至多,我们说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如树、猫等——死了,但这说法却是从人“死了”这一说法中比附而来。从存在论上看,人死了并不意味着人消失了,因为他还有肉体存在,即使化为灰烬,也仍然存在,而他的音容笑貌乃至思想等等还可以通过各种载体如录影、录音、书籍等流传下来;因此,死亡并不使人消失,但它却使此在之“在世”终结,使此在不再能作为此在而在。对死的“畏”让此在“在世”的本质突出地展现、浮现出来——“畏死”情绪将此在引到了自身面前:“畏死不是个别人的一种随便和偶然的‘软弱’情绪,而是此在的基本现身状态,它展开了此在作为被抛向其终结的存在而生存的情况。”(25)
  但是,所有以上对“生存”之本质的领会,无论是就其空间性而言,还是就更为根本的时间性而言,都还是隐晦而朦胧的。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这种朦胧性却一扫而光,仿佛是重重的帘幕,一层一层地拉开,终于将整个舞台敞开在观众的眼前。这两句之所以能成为传诵千古的名句,仅就句子本身而言,当然是遣词造句的高妙和情绪表达的婉转,但是从全词来说,这两句的妙处:第一,在于意象转换的巧妙。前此的几个主要意象,无论是人工的亭台也好,非人工的夕阳也好,一言以蔽之,都是“非生命”的物象。如果全部以这样的物象来传情达意,就显得滞重和僵硬;而一旦有了“正在落去的花”和“翩翩归来的燕”两个极其鲜明生动、洋溢着生命韵味的意象,整首词一下子就显得灵动而富有诗意。第二,通过这两个富有生命色彩的意象,前此宽泛而无定准的“伤逝”之情现在明确地集中和体现在非常具体的“伤春”之上,而因为春和美好生命的明显关联,对“伤春”主题的揭示就等于展示了抒情主人公对美好年华的留恋,而时间性作为规定此在之“在世”的基本性质,就在这种特殊的、在本质上是对生存本身的“留恋”中被揭示出来。可以设想,假若没有这两个负载着主人公万千情思的生命化意象,此在又如何能从“生命”自身中直观地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痕迹呢?虽然无生命的物象也指引着此在从存在论的层次上去领会生存的时间性,但那毕竟是无生命的物象,对人这种特殊的在者来说,像花和燕子这些他或她在自己的“生活”中所熟悉的、在相对程度上更接近于人的生命现象,因其生命自身所具有的明显的时限性,不是更能启示同样有生命的人去领会他的“在世”与时间在存在论层次上的关联吗?而不正是基于这种领会,他的生存才同其他存在者的存在区别开来而成为有所领会的能在吗?所以,第三,基于这种对于生存之时限性的有所领会,“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标示出此在当下的一种虽然特殊但是却不无普遍的情绪状态,这种情绪状态作为此在在自己的生存中所实际发生的、直接诉诸它的感觉的感性“事实”,而使此在在生存论意义上作为此在现身出来。因此,这两个虚词所标示的不是别的,而是此在的存在以及它的如何存在。
  “小园香径独徘徊”一句,以直接叙述主人公的行动结束全词,戛然而止却余韵悠长。就章法言,此句中的“小园”“香径”两个物象乃分别和前句的“亭台”“落花”两个物象暗相呼应,而“独徘徊”不但和前句之“无可奈何”在情绪上相互照应,也和第一句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在人物形象上遥相照应,因此整首词可以说是始于人物的某种特定的动态形象,又终于人物的某种特定的动态形象,在结构上形成一个小巧的环状。就意义言,“独徘徊”一语提示我们,抒情主人公依然久久沉浸在对生存之时间性的某种领会之中。她为什么会独自徘徊在这熟悉的小园?如前所言,因为这小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亭,包括那日复一日的夕阳西下和年复一年的花落燕归,都启示、指引着她去领会“在世”这一存在的基本结构;而就是在这“熟悉”中,以及存在于这“熟悉”之中的对“在世”之本质的领会中,环绕着她的周围世界才不再是单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物的集合,而是作为具有世界性质的东西向她敞亮自身:恰恰是奠基于这“独徘徊”中所包含着的未曾明言的属于此在的“思”,被纳入到这小园中的各种不同物理性质的物象才不再是互不相关的东西,相反,它们作为她的世界具有整体性,并在这整体中向此在说话,而此在也于此默默地领会着自己的“在”的本质。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和物性》中,海德格尔指出,“作品存在就是建立一个世界”(26),但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呢?“世界并不是在手边的可数或不可数、熟悉或不熟悉的物的纯然聚合,但也不是加上了我们对这些物的综合的表现的想像的框架”,毋宁说,在艺术作品中,“世界世界化了”,“它不是立在我们面前的可以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而是“比我们自认为十分亲近的那些可把握的东西和可攫住的东西的存在更加完整”。(27)艺术作品就是要使世界的世界性呈现出来:“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开启了存在者的存在。这种开启,即揭示,亦即存在者的真理,是在作品中实现的。”(28)而艺术作品只要从存在论的意义上把握了世界的世界性,它就能做到这一点。陶渊明在《饮酒》诗中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句子,这所谓的“真意”,恐怕和这首《浣溪沙》中的“独徘徊”所传达的意思一样,都是对世界之世界性质的领会吧。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4)(2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
  (21)(22)(2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26)(27)(28)[美]M•李普曼:《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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