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感伤·自恋·憧憬

作者:刘勇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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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
  
  黑格尔《美学》指出:“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而显现出来。”(第一卷四十九页)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就是创作主体心灵的感性显现。而典型化的意象更是潜藏着一个灵魂。明末才女柳如是最钟情于“柳”。在她的审美视野中,“柳”这个意象具有典型的、特殊的隐喻意味。披览《柳如是诗文集》,“柳”意象出现的频率最高,凡是涉及到柳的作品都非常出色。在柳如是的咏柳诸作中,最称翘楚的当属《金明池•咏寒柳》词。
  为了准确地把握这首词,不妨简单地介绍一下柳如是的名号、身世。据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考证,柳如是(一六一八至一六六四),本姓杨,名爱,字蘼芜,又名云娟,影怜。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我闻室主,人称河东君,嘉兴(一说吴江)人。幼年为盛泽名妓徐佛养女,后入吴江故相周道登家为侍婢。崇祯四年(一六三一)被周家逐出,流落风尘。崇祯五年(一六三二)来到松江,结识松江才子陈子龙、李雯、宋徵舆、李待问等人,交游酬唱,极一时之盛。崇祯六年至七年(一六三三至一六三四),与陈子龙相爱并热恋。崇祯八年(一六三五)春,与陈子龙同居于松江南园。陈子龙的夫人张孺人容不下柳如是,同年秋,她被迫离开陈子龙,重返盛泽。此后柳如是常漂泊于杭州、嘉定一带。崇祯十三年(一六四〇)冬,柳如是女扮男装到虞山(今常熟)初访钱谦益于半野堂,彼此心仪,同年除夕,柳如是在钱氏家中度岁。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六月,钱柳结缡于鸳河舟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这首词作于她离开陈子龙后,结识钱谦益之前,作年大约在崇祯十二三年(一六三九至一六四〇)之间。这首词全以象喻笔法写成,绾合柳与人,即柳即人,将自我心灵的感伤、自恋、憧憬,寄托其中。
  上片,开头三句写柳生存环境之荒凉。柳独立于南浦,日日与“寒潮”“残照”相伴。“有怅”“无情”全从柳之感受着笔。“更吹起”两句,将今日之“霜条孤影”与昔时之“飞絮”相对而写,益见今日之萧瑟。“飞絮”从唐人刘禹锡《杨柳枝词》九首之九“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化出,“暗指崇祯八年(一六三五)首夏之离去卧子(陈子龙的字),实为高安人(陈子龙祖母)、张孺人所遣出。”(《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三十八页)一旦离开所欢,便成无根之“飞絮”,“霜条孤影”,风流顿尽。“况晚来”两句写柳之自恋多情。暮霭沉沉,“烟浪斜阳”,若是有人来到荒凉的寒塘边来看她,她依然显示出绰约风情。“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凸现出柳如是的自恋情结。这时的“柳”也就如同西方那个“水仙花”了。(水仙花在西方文学中是自恋的象征。)“瘦腰如舞”的“舞”字十分旖旎灵隽。“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这三句总结上片,并映带下片。“一种凄凉,十分憔悴”,是柳如是从柳之“霜条孤影”引发的美人迟暮之悲。“燕台佳句”,用典,亦紧扣“柳”字生发。李商隐有《燕台》诗四首,为洛中名妓柳枝所激赏。“燕台佳句”中隐藏了一个女性形象——柳枝。“柳枝”之“柳”与所咏之柳同名象征。李商隐《柳枝诗序》云:“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李商隐笔下的柳枝能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可见是一个灵心锐感,慷慨放诞的女性,她能激赏李商隐《燕台》四诗,说明彼此心灵相通。这里柳如是实以“柳枝”自比。李商隐《燕台》四诗乃象喻之作品,是作者心灵中低回悱恻之情的自然流露。作者对人生之无常与缺憾有深挚之痛苦。诗云:“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春》)“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夏》)“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秋》)“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冬》)柳如是从“柳枝”身上,从李商隐的诗境中反观到了自我的心灵境界。当然这里的“燕台佳句”与陈子龙亦有内在的关系。陈子龙《上巳行》诗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又《种柳篇》诗云:“长条短叶日悠悠,飞絮浮萍空渺渺。……起看庭树一婆娑,叹息年华奈若何!”陈子龙的咏柳诸篇对柳如是颇有触动。她对陈子龙之爱赏,一如柳枝对李商隐之爱赏。然而一切如飞絮浮萍,旧日之恩爱适增今日暌隔之痛苦。
  换头,意脉不断。“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这三句造语新颖,用情深挚,令人深赏不已。陈寅恪先生阐释这三句说:“始悟河东君之意,乃谓当昔年与几社胜流交好之时,陈(子龙)宋(徵舆)李(雯)诸人为己身所作春闺风雨之艳词,遂成今日飘零秋柳之预兆。故‘暗伤如许’也。必作如是解释,然后语意方有著落,不致空泛。”(《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四十页)确为抉微之见。“风流”一语,出自《南史•张绪传》,齐武帝植蜀柳于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使典紧扣杨柳生发,含而不露。寅恪先生紧接着又进一步地申论,他说:“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亚里士多德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四十页)他从柳如是身上看到了潜在的悲剧精神,所见不为不深。但尚有未发之覆。柳如是以其敏锐的心灵捕捉到了人世间的无常与缺憾。从春日的“杨柳依依”到秋雨下的“霜条孤影”,一切都不可逆转。只是柳在春日时已逆料到秋日的结局。柳如是用“酿成”一语,大有《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玄机,更潜伏着李商隐《锦瑟》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超常敏感。“此情”这两句“言前尘回首,枨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钱锺书《谈艺录》四百三十八页)。柳如是“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三句确可与李商隐此诗微旨相互印证。即此一端可证柳如是灵心锐感,诗心哲思兼而得之,不愧是李商隐之知音,或可谓之“异代之柳枝”。
  “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这两句紧承上三句而来,仍不脱柳。意谓当日交往之党社胜流已风流云散,心绪萧索,水色云天虽不减当年之美好,但绕堤画舸于我如同虚设。言外有物是人非之感。南宋刘过《唐多令》词云:“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怆楚之情与异代之河东君实相呼应。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这三句寅恪先生解释道:“‘几隔着重帘’,意谓卧子家庭中高安人以至张孺人之重重压迫,环境甚恶,致令两人欢情淡薄,所以‘眉儿愁苦”也。”(《柳如是别传》第三章三百三十八页)先生将诗意落到实处,所见甚确。但这样一来,又似乎与“柳”脱节了。“眉儿愁苦”之“眉儿”其实是“柳眉儿”。“柳眉儿”沐浴在东风中,应该舒放才是,为何“愁苦”呢?因为“隔着重帘”,不能尽情享受东风的爱抚。这里的“柳”与人可谓异质同构。这两句隐喻了柳如是与陈子龙相爱受阻,不能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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