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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房宫赋》:思想与文采齐飞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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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历史记载中富丽堂皇的阿房宫一样,《阿房宫赋》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一篇色彩绚丽的美文。而且,如同阿房宫已经被载入史册,成为封建帝王骄奢淫逸、荒淫无度、横征暴敛,以至于最后走向灭亡的见证,《阿房宫赋》作为千古美文,也把这一切以文学的手法记录下来,并以其笔力千钧的文学和思想的丰富内涵,留给后代以深刻的启迪。
杜牧是个有着很强的家国意识、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的作家,读过《唐诗三百首》的读者都会熟悉杜牧的一首著名的七绝《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南朝的陈朝灭亡了两百多年之后,他在南朝陈朝的旧都白下(即现在的南京)听到卖唱的歌女在秦淮河边吟唱着陈朝的末代君主陈叔宝所作的歌词《玉树后庭花》,尚且发出“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叹,油然而生对那个发出亡国之音的亡国之君陈后主的哀叹,表达了对生活糜烂的君主的谴责与激愤。而他写作《阿房宫赋》的时候不过二十三岁,当时,唐敬宗李湛十六岁继位,他一登基就大兴土木,营造宫室,沉溺声色,游宴无度,不理朝政,杜牧有感于此,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宝历(唐敬宗年号)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樊川文集》,卷十六)可见他写《阿房宫赋》确实是希望以此达到讽时刺世的目的,借秦国灭亡的教训,规谏唐敬宗李湛引以为戒:统治者横征暴敛,荒淫无度,其结果只能是民怨沸腾,国亡族灭。由此看来,我们今天来读这篇《阿房宫赋》,就不能把它仅仅当做一篇文采华丽的美文,而应该看到它鲜明的政治意义和现实的警示价值。
作为一种文体,赋有着它特定的写作规范。诗词歌赋并称,历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几种主要的体裁。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赋者,铺采袬文,体物写志也。”也就是说,赋需要细致地描绘客观事物的特征,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以达到借景(物)抒情,托物言志的写作目的。而刘勰还对赋的写作特点做这样的总结:“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也就是说,赋的写作,必须根据写作的对象,激发起作家的感情,使自己的思想感情能够具有正确的思想倾向和价值尺度,以保证能够给读者带来健康的引导;另一方面,由于作家所取的健康丰富的思想感情,他对事物的观察与描绘也同时能够运用绚丽多彩的语言来加以表现。由于“丽词”和“雅义”相互依存,也就能做到思想与文采比翼齐飞,使文章更具有艺术的感染力。
铺陈夸张是赋体文写作的一大特点,杜牧在《阿房宫赋》中采取的是一种文赋的写法,他没有像六朝时的“骈赋”和唐代开始的在科举考试中所推行的“律赋”那样的写法,或者我们可以理解为是杜牧有意识地排除了赋体文的雕琢与纤巧,因此,在《阿房宫赋》中很少有其他赋体文中的“骈四俪六”的工整对偶,而是更多地采用了铺张扬厉的排比与展开,使文章极具气势。
从赋体文的写作特征来看,所谓“赋”,本来就具有“铺”的特点,即所谓“赋者,铺也。铺采袬文,体物写志也”。所谓“铺”,就是对事物的内在特征做尽可能详尽的展开,把事物内在特征的方方面面都加以罗列,亦即陆机在《文赋》里所说的“穷形尽相”,让读者对事物的特征有更加全面充分的认识。所谓“穷形尽相”,按照陆机的说法,就是“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黾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意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也就是说,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面对现实世界的纷繁事物,需要充分发挥语言文字的描绘功能,对事物的多姿多彩做形象化的描写,力求把事物的特征全面详尽地显示在读者的眼前。
我们现在从文章的第一段开始,来考察这篇文章的“铺排”的特点。
文章的开始是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四句开始叙述的,寥寥十二个字,却分别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来对“阿房宫”的构筑做扼要的概括。然后,作者便转入了对阿房宫的内在结构做详尽的描绘:“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从广度上(“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地势走向上(“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分别写出了阿房宫规模的宏伟和非凡的气势,此后,便写出宫内楼阁建筑的奢侈与豪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而“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更把宫内建筑的繁富做了一个简洁的概括。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样的写法并不是要对阿房宫的富丽堂皇做歌颂性的展示,恰恰相反,作者是要借助于这样的描绘,对秦始皇的骄奢淫逸做锋利的揭露与批判。于是,我们在对阿房宫的建筑有了感性的认识之后,作者便以磅礴的气势,开始展开对这一切的愤怒申讨:“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从这几句的内在联系看,前面两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采用夸饰的手法,写出了阿房宫内的桥与廊的宏伟壮观,也表达了对这一切所呈现出的奢侈与骄纵的痛斥;接着的两句“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是对上述一组两句的概括。“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则构成了又一组排比,从建筑的奢侈转入了对帝王糜烂生活的揭露,再用“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来概括,把阿房宫的建筑群与生活在其中的帝王统一在一起,奠定了全文的揭露与申斥的基调。
在对阿房宫的建筑做了详尽而充分的描绘之后,作者便转入了对阿房宫内的生活着的主体——妃嫔媵嫱——的描写,从而达到揭露秦始皇糜烂生活的目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是对秦始皇在灭了六国之后,把六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全都掳掠到了阿房宫里,作为他的宫人,开始了他的极尽奢侈骄淫的生活。于是作者就这种糜烂的生活,表达了他的痛快淋漓的鞭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文章的内在批判力和感染力也开始显示出来。而为了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写出阿房宫内奢侈糜烂的生活,作者分别从视觉(“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嗅觉”(“烟斜雾横,焚椒兰也”)和“听觉”(“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几个不同方面,极尽笔墨写出了宫中“妃嫔媵嫱”们的奢侈的梳妆。而写“妃嫔媵嫱”们的奢侈梳妆和骄奢生活,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暴露出帝王生活的糜烂。而如此众多的妃嫔媵嫱,作为独裁者的秦始皇哪里能够一一享用,因此,“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那些处于深宫里的寂寞女子,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帝王,盼着他的宠幸。有的甚至一生都难得有被宠幸的一天,在寂寞的深宫中苦度数十载。秦帝王的糜烂生活,给这些女子造成了多少生命的痛苦,给她们带来多少精神的摧残!
在文章的第三段,作者又从阿房宫中的收藏来描写秦始皇的横征暴敛。“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又是用了铺排的手法,把被秦始皇消灭了的六国罗列在一起,写出了秦王掳掠的广泛;而“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则写出了掳掠的时间之长和数量之多。“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虽为铺排,却也是浓缩:把宝鼎看作铁锅,把美玉看作石头,把黄金看作土块,把珍珠看作石子,但作者仅仅用了八个字,就把阿房宫里的极端的奢侈与靡费写得极为简洁。而“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更把秦王在疯狂掠夺之后的狂妄姿态表现得十分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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