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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诗中的映衬及相关问题
作者:左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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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晚唐诗歌中,这种写法使用得更为频繁。如刘长卿《和州送人归复郢》“绿林行客少,赤壁住人稀”;李端《送濮阳录事赴忠州》“赤叶黄花随野岸,青山白水映江枫”;皎然《陇头水二首》(其一)“素从盐海积,绿带柳城分”;戴叔伦《送郎士元》“黄叶蝉吟晚,沧江雁送秋”;李绅《重台莲》“绿荷舒卷凉风晓,红萼开萦紫菂重”;张祜《和杜牧之齐山登高》“红叶树深山径断,碧云江静浦帆稀”;刘禹锡《题集贤阁》“青山云绕栏干外,紫殿香来步武间”,《乐天池馆夏景方妍》“白莲方出水,碧树未鸣蝉”;贾岛《访李甘原居》“翠微泉夜落,紫阁鸟时来”,《喜李余自蜀至》“白鸟飞还立,青猿断更号”;孟郊《同年春燕》“红雨花上滴,绿烟柳际垂”;许浑《送杨处士叔初卜居曲江》“绿琪千岁树,黄槿四时花”,《送荔浦蒋明府赴任》“白社莲宫北,青袍桂水南”,《夜归丁卯桥村舍》“紫蒲低水槛,红叶半江船”,《送卢先辈自衡岳赴复州嘉礼》“朱阁簟凉疏雨过,碧溪船动早潮生”;杜牧《行经庐山东林寺》“紫陌事多难暂息,青山长在好闲眠”;李商隐《清夜怨》“绿池荷叶嫩,红砌杏花娇”,《乐游原》“青门弄烟柳,紫阁舞云松”;韩偓《大庆堂赐宴元㧟而有诗呈吴越王》“绿搓杨柳绵初软,红晕樱桃粉未干”,《寒食日沙县雨中看蔷薇》“绿疏微露刺,红密欲藏枝”,《御制春游长句》“黄莺历历啼红树,紫燕关关语画梁”。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在诗歌中使用这种写法较多。如白居易《过温尚书旧庄》“白石清泉抛济口,碧幢红照河阳”,《风雨晚泊》“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春池闲泛》“绿塘新水平,红槛小舟轻”,《夜招晦叔》“碧毡帐上正飘雪,红火炉前初炷灯”,《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与皇甫庶子同游城东》“绿油剪叶蒲新长,红蜡沾枝杏欲开”,《闻乐感邻》“绿绮窗空分妓女,绛纱帐掩罢笙歌”,《池上逐凉二首》(其一)“青苔地上消残暑,绿树阴前逐晚凉”,等等。
和以上诗人相比,杜甫使用这种写法差不多是最集中的,数量似乎比唐代使用这种句式的任何诗人都多。所以,单从数量的角度看,这种句法的使用也可以视为杜甫诗歌的一个特点。
其次,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看作是杜甫诗歌的特点,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杜甫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首的用法与唐代其他诗人并不相同。杜甫使用这种方法是刻意为之,在很多情况下,杜甫是遵循着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创作这些诗句的。
从上文所列举的例证中可以看出,唐代诗人使用这种句法大多出于无意,或在有意无意之间。而杜甫使用这种句法有时明显是刻意为之。本文把杜甫使用表示颜色的词放在句首的情况(不限于描写景物的诗)分为以下两种:
第一种,和其他诗人一样,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点。如杜甫《北邻》:“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白露》:“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独坐二首》(其二):“白狗斜临北,黄牛更在东。”《柏学士茅屋》:“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身岩居。”《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徒步归行》:“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送大理封主簿》:“青春动才调,白首缺辉光。”《寄柏学士林居》:“青山万里静散地,白雨一洗空垂萝。”《寄柏学士林居》“赤叶枫林百舌鸣,黄泥野岸天鸡舞。”《临邑舍弟书至苦雨》:“白屋留孤树,清天矢万艘。”《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其二):“赤羽千夫膳,黄河十月冰。”《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白头遗恨在,青竹几人登。”《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重题郑氏东亭》:“紫鳞冲岸跃,苍隼护巢归。”《白水明府舅宅喜雨》:“碧山晴又湿,白水雨偏多。”《覆舟二首》(其一):“丹砂同陨石,翠羽共沉舟。”《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赠翰林张四学士》:“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在这些诗句中,虽然表示颜色的词也是放在句首的,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杜甫这样写和唐代其他诗人这样写并没有明显不同。
第二种,这种句法有一些是刻意写出的,有明显的特点。如杜甫《晴二首》(其一):“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陪郑广文先生游何将军山林》:“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放船》:“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等等。
这些诗句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它们描写景物,是遵循着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写的。正如韩成武先生分析的那样,杜甫去何将军山林参观游览,把目击的景物写成“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进入眼帘的首先是“绿”“红”两种颜色,而后是二物的形态:“垂”“绽”,最后才是对物类的认知判断。杜甫观看李固的弟弟所画的山水图,描写图画中的景物,写道“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首先是“红”“青”两种颜色进入眼帘,接着是写两种事物的形态:“浸”“悬”,最后是对事物的认知:“珊瑚”和“薜荔”。杜甫把目击的早春景色写成“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也是遵循颜色——形态——物类的感知过程。有时候,杜甫把中间环节——物的“形态”描写删掉,直接由“颜色”而进入对“物类”的感知,例如杜甫写雨后晴景:“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又如他乘船顺流而下,目击两岸的景物:“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都把景物的形态删掉了。
潘新宁先生对此提出异议,潘先生认为,“人对事物的感知必先受到其注意力、情绪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也就是说,人不一定首先感觉到事物的颜色;另外,“人对事物外部属性的感知一般说来是共时性的,但用文字对事物属性进行表达却是历时性的,必须有先有后”,也就是说,在文字上先写到颜色,不一定是人首先感觉到颜色,这些诗歌不一定是按照人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写的。
其实,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人会不会首先感觉到颜色。诚然,“人对事物外部属性的感知一般说来是共时性的”,但这种感知却不总是共时性的,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人对事物不同属性的感觉是逐步完成的。
如钱锺书先生曾经指出,马第伯《封禅仪记》后人拟袭最多,“如南宋周晋仙《方泉先生诗集》卷一《山行行歌》第七首:‘远望山腰多白石,细看知是野人行’;薛熙《明文存》卷六五王祎《开先寺观瀑布记》:‘从树隙见岩腰采薪人,衣白,大如粟;初疑此白石耳,有顷移动,乃知是人也’;袁中道《珂雪斋诗集》卷四《感怀》第三三首:‘如雪如素练,晃耀乱山赭,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清魏源《古微堂诗集》卷五《太室吟》:‘山脚仰视峰影小,数点白者出林杪,须臾移过杂树间,乃知是人非飞鸟’。”⑤可知人在山间,远远望之,不知是人,所见只是一点白色。这说明诗人对山间的人的感觉并不是共时性的,而是首先感觉到颜色。也就是说,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人感觉事物时是会首先感觉到颜色的。
而杜甫诗歌所写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特定情况。如杜甫《放船》,此诗作于广德元年(763)秋,时杜甫在阆州,诗写江中行船之乐。当时,杜甫送客来到苍溪县境,寒冷的山中阴雨不休。杜甫只愁骑马会滑下深谷,便乘船回归阆州。诗人写道“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是说远远看到一脉青色,等船行近,才知道那青色的是峰峦,可惜这青色的峰峦在船边迅速滑过;有一片黄色由远到近,诗人虽然只看到黄色,但心里知道,那该是黄黄的橘柚迎面而来。在船行水上的特定情况下,杜甫对峰峦、橘柚的感觉并不是共时性的,而是首先感觉到它们的颜色。杜甫诗中写道“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恰恰如韩成武先生所说,是按照诗人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写的。
在唐代诗人中,虽然有很多诗人在创作中把表示颜色的词放在句首,但在杜甫之前,我们没有发现有哪个诗人像杜甫这样使用这种方法。其他诗人通常是把颜色词与名词组合,用颜色词来修饰名词,组成“绿树”、“红梅”之类的词或词组。而杜诗中句首的颜色词往往是一个独立的表意单位。因此,这种写法可以视为杜甫的一种创新。本文认为,这才是杜甫描写景物诗歌中的“独特的”诗性方式,当然,它不是惟一的“诗性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杜甫之后,这种句法偶有诗人使用。以我狭窄的视野,只见到下面三个例子与杜甫略似:白居易《春池闲泛》:“白扑柳飞絮,红浮桃落英。”李远《送人入蜀》:“碧藏云外树,红露驿边楼。”韦庄《延兴门外作》:“绿奔穿内水,红落过墙花。”这说明杜甫的这种“独特的诗性方法”在中晚唐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
综上,通过考察唐诗中的具体例证,本文认为,映衬是唐诗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之一,不仅杜甫使用它,许多诗人也都在使用它,因此,映衬不是“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同时,所谓的“异质同构”也绝不是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人感觉事物时会首先感觉到颜色,本文认为,在诗歌创作中遵循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这正是杜甫诗歌的特点之一。看来,从事古代文学研究,要分清个性与共性,判明普遍与特殊,这样才能避免看朱成碧、指鹿为马、认非成是的错误。
① 潘新宁《映衬——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名作欣赏》2006年第10期第15页。
② 钱锺书《诗可以怨》,《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9页。
③ 杨义《杜甫的“诗史”思维》(上),《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第35页。
④ 韩成武《杜甫对景物感知过程的真实表述》,《名作欣赏》2006年第6期第17页。
⑤ 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