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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空间与经验的诗化

作者:伍方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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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时间意识或历史感有时会被“放大”甚至被“神化”,我想这也是我们常有的困惑。如在《黑白的影像》中, “父亲”在诗人笔下是一位“孤独的行者”、农民、医生、宗族主义者、知识分子、“一首苦难的诗”。总之,是一部农业文明或乡村社会的含义丰富的“百科全书”。“父亲”在这里也成了一个符号,表达了诗人对父亲和他所代表的历史和文明的“思念”“想象”和“重写”。其中,第四节“一个宗族主义者”,我认为抓住了父亲和他代表的文明的主导特征:
  
  偏执于溯源报恩
  将五千年的血脉来路
  附以骨架附以肉身
  一生打造一种力量
  使陌生变得亲切
  使仇恨攀附于睦善
  遥远的名字邻近的声音
  失落的亡灵鲜活的生命
  被相关链接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在你家族的思想里
  称兄道弟
  ——《黑白的影像》
  
  历史与现实的相通,凭借的是“五千年的血脉来路”贯穿其中,现实不过是历史成长的空间,是历史的骨架化和肉身化。“失落的亡灵”和“鲜活的生命”的“链接”,表明现实本质上已被历史整合为一体。在结尾即第六节,“父亲”本身成为一种“书写”,成为“一首苦难的诗”,“执著营造一种语境/纷繁更迭的意识形态/在探求新的语言高度/对人生遭遇的表述/最终走不出命运的约定”。“命运的约定”是历史的宿命,“历史”成为控制现实和历史书写的隐秘力量。《外公在母亲心里多活了半年》的主题同样与时间有关,是试图通过时间和历史的延宕,进入并改写现实空间的典型例子。外公的死讯被延迟半年告知母亲,结果是“当初她直怪我们瞒住她/现在她又怪我们不继续瞒住她”。“瞒”和“不瞒”都根源于对历史延宕的渴望,尽管主体不一样,三代人的历史观或时间观却有相通之处。在《大哥炒了老板的鱿鱼》里,这种通过对上一辈的“瞒”来延续实际已被改写的历史的做法,使现实成为“比上班还累”的沉重的虚假之物。这些诗作在艺术构思上精巧奇妙,在情感上具有感人的魅力,很好地传达出“宗族主义” 等文化传统给我们平常人生带来的温馨及其分量。不过,应该指出,其中也蕴涵着历史或时间对空间与现实的决定论倾向,这种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诗人诗歌的空间意识的拓展。
  黎启天还有为数不少的作品,侧重从内心体验的角度写对时间的意识和困惑,其中流露出时空观转换的迹象。如《这个夜晚的浓度被一支烟稀释》《又是这个夜晚》《还是这个夜晚》《黑头发里的一根突然变白》等,直接表达对时间和历史的冥想或玄思,这是他诗歌中最具形而上意味和神秘色彩的部分,传达出诗人在时空问题上犹疑的复杂心态。在这一类诗中,他偏爱使用“夜晚”“黑色”“梦”“灯”等意象。诗人通过一支烟写黑夜中微茫的光明和希望,“一支烟点燃了/通向黎明的导火线”,“这个夜晚99%的浓度/这个夜晚99%的漆黑/它被一支烟稀释/它被一支烟烧穿”(《这个夜晚的浓度被一支烟稀释》);通过夜写梦与现实生活的冲突,“记不清这个夜晚/已跟随我多少日子/每天在我醒来前独自离去/晚上又踮着脚尖/归来,守候着我/还有一盏台灯”。同时“夜”通过“梦”介入到我们的生存现实:
  
  有时我觉得它像影子
  翻卷着内心的旋涡
  常常让人担忧
  梦的碎瓷片会把生活的手指
  刮破
  ——《又是这个夜晚》
  
  “夜”带来我们“内心的旋涡”,并用破碎的“梦”刺向我们的生活,或者用“比纸还薄的睡眠”,让我们暂时逃离现实的焦虑。“一层比纸还薄的睡眠/多少梦/在床上翻转/被秒针准确计算//未熄灭的台灯/照亮着一张伸开双臂的椅子/曾经用激情迎向生活的胸膛/已倦缩在绸缎的褶皱里//墙上来回走动的背影/躲过夜色的追捕” ,而“两只拖鞋竭力张开嘴巴/它们内心的黑暗迷路的语言/早已无力说出”(《还是这个夜晚》)。在这里,“灯”和“梦”都是“夜”的相反相成的伴生物,它们从过去(历史)与未来(理想)两个层面共同构成与现实的对照。而“拖鞋”的呐喊,它们的“竭力”和“无力”,试图倾诉而无法说出的其实是主人“内心的黑暗”和“迷路的语言”。其中包含着历史与现实、时间与空间的断裂和阻隔,应该算是诗人比较低沉、迷惘、同时渴求对历史的“纠缠”有所突破的作品。
  如前所述,“时间化的空间”或“空间的时间化”,使黎启天的诗歌保持了对历史的敏感和执著,同时也不免疑惑;而另一方面,“时间的空间化”或“空间化的时间”,则使他的诗歌在现实题材的处理上,空间感和当代意识逐渐强化,其中不乏突破历史的挣扎和努力。这也是他诗歌中极需开掘的一个方向。在《过故土》中,他对自己的身份作了告别式的确认:“曾给我温暖,曾给我梦幻的故乡/我自远方而来/不是归人//只是匆匆过客/满带思乡的惆怅”。“过客”形象的意义,不仅在空间上也在时间上,是对历史的一种有意为之的“挣脱”和“疏离”。《一张旧报纸翻飞在风中》,更是对“头版头条里/赫然站立的一排名字/一时不知去向”的被迫走进历史的大人物们的戏谑,历史似乎已“随风而逝”。而《刻在墙上的字》直接质问历史:“某些字的深度清晰地记录/墙的伤痛时代的涂料抹不去/枯灯黄卷旁黑白的影像/是谁的双手凝固的力量/在墙上活了这么多年?”历史的负面成为被追讨和反思的对象。
  更有意味的是,即使在《想念老龚》《寒夜,想起那些人和事》《你刮了胡子就和我一样年轻》《同学聚会》等表现故人情的回忆性作品中,诗人也开始从“变”和“不变”的角度切入历史与现实的矛盾,并意识到来自时间的改变和来自空间的改变之间的“同”与“异”“分”与“合”,以及改变自我、适应现实环境和生存空间的难度。他这样写历史的变故和中断,“这些人和事/走过记忆和时间/被生活一一漂洗//偶尔听见/有人离了两次婚/有人在北大读博士/有人在深圳挥金如土/有人住进了精神病医院里……”(《寒夜,想起那些人和事》);“只几年时间/我们当中就有一个/死于非典型肺炎/一个出了车祸/一个离了婚/一个回了乡下/从此再没有音讯”(《同学聚会》)。“记忆和时间”或历史的延续性,已在“生活的漂洗”中不断褪色、改变,这也是空间对时间的反抗和挤压,随之变形的是生活在各自时空模具中的具体的人。问题在于,面对生存空间的适应和不适、改变和不变,都难免有悲剧的一面: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年代
  我们都还太年青
  在生活的近视眼里
  甚至还来不及看清什么
  我们中间的某些人就消失不见了……
  ——《同学聚会》
  
  这也是他在《你刮了胡子就和我一样年轻》中借老龚之口,道出“你始终不会懂,生活就是一瓶酒/被慢慢地注入了/水的内容/黎启天,你肤浅”这样的自嘲的原因。掺水的酒和浓度不断被稀释的生活,是生存的真相还是生活的悲哀,对此保持必要的清醒,是成熟还是肤浅,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简单,它呈现了我们生存环境的全部复杂性。问题的重心,终于从与历史的纠葛,转向同现实的对决,空间取代时间成为诗歌的核心因素,或者说,时间或历史被空间化了,“现实”被强有力地凸显出来。
  黎启天的一些空间感突出的作品,如《汽车在大雾里行进》《雨夜,驱车在公路上飞奔》《深夜,在虎门听海》等,让我感觉到有逃离和挣脱时间的恣意,和对空间与速度的追求:“闪电在远方咧开锋利的牙齿/转动的车轮唾液飞溅//柏油路像一条快速抽缩的舌头/急切要将我卷入黑夜的胃部//一排排雷声从身后赶来/惊惶的车辆四处逃窜/唯恐稍不留神就会被时间咬碎”(《雨夜,驱车在公路上飞奔》)。对“卷入黑夜的胃部”和“被时间咬碎”的恐惧,同时也可以理解为逃离历史的隐喻。“排潮声从黑暗里走来/此时我看不清大海/深沉的脸它的内心/有着巨大的旋涡历史的皱纹”,“威远炮台就在近处我的右侧/老迈的大炮高昂着头……//它们高竖着警觉的耳朵/凝视并倾听着”(《深夜,在虎门听海》)。在这里,“黑暗”,和大海内心的“巨大的旋涡”,以及“历史的皱纹”是同位的,而以“凝视并倾听”结尾,表明诗的落脚点指向的是空间,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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