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时间、空间与经验的诗化

作者:伍方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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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生存经验,变化的不只是生存经验本身,还包括我们对经验的理解和阐释,尤其是我们通过时空意识对经验的组织和建构。艺术对生存经验的诗化,正是我们反省自身生存的重要方式。在今天的时代,交通、电信、传媒尤其是网络等技术手段,以及急剧加速的人口流动或跨区域、跨文化交往,极大地改变了传统的生存经验特别是时空经验。诗歌传达了怎样的时空经验,以及如何传达这种时空经验,是我们探讨生存经验的诗化时不应忽视的问题。
  福柯在论述空间与文本和语境的关系时,曾指出二十世纪标志着一个空间时代的到来,从此我们处身于同时性(simultaneity)和并置性(juxtaposition)之中,我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不再是一个传统的经由时间长期演化而成的物质世界,而是一个空间化的点、线、面相互指涉或纠缠的关系网络,“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与时间的关系更甚”。对于一个历史无处不在的国度,中国的情况可能略有不同。我更倾向于把这种不同于西方后现代社会的传统、现代、后现代相互缠绕的境遇,理解为“空间的时间化”和“时间的空间化”,或从“空间的时间化”走向“时间的空间化”的过程。本文!取黎启天这样一位处于诗歌版图边缘地带的诗人作为阐释对象,正是试图对此做一点多少有点偶然性和随机性的个案探讨。预先要声明的是,在文本细读方面,我并不认为我们有理由和能力避免艾柯所谓的“过度阐释”,或者说我并不像艾柯那样自信地区别“阐释”和“过度阐释”。我认为这二者就是一个东西,我能说出的只是我此时此刻的看法,它显然不是一劳永逸的真理。
  我想首先借用黎启天一首诗的标题,即“从信宜到厚街的黑夜到底有多长”,来概括对他诗歌的第一印象,因为这首诗涉及的空间、时间和对此的执著与困惑,可以当做他创作特色的一种标志。从地理空间上说,信宜、厚街和诗中提及的南昌,是在他的经验世界和艺术世界中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或关键词。这三个地名组成的坐标,多少可以确认他目前在诗歌版图中的独特位置。他的主要诗作基本上都能在这一坐标系中定位。有关出生地合丫湾和工作地厚街的诗作,也显得相对饱满。对于文学而言,空间或地理的意义,往往不在它的政治学或经济学内涵,而在于它包容的生命与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度。空间对于一位诗人,更是他的生命与艺术得以实际展开的场所和形式。尽管从空间与权力的关系来看,黎启天所在的地理位置较之其他诗人未必有利,他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却表明,他从底部发现了空间的秘密和它与我们生命的根本联系。
  他提出的“从信宜到厚街的黑夜到底有多长”,正是在空间背景上展开的时间意识和对历史的追问,而最后进入的是对我们生存经验的执著和困惑。我注意到空间和时间在他笔下是有向度或方向性的:
  
  从厚街到信宜中间就隔着这样的一段黑夜
  如果以时间为单位
  它的长度是5.6531小时
  如果以空间为单位
  它的长度是560公里
  
  而从信宜到厚街的黑夜到底有多长
  我一直被这内心的问号悬挂在空中
  ——《从信宜到厚街的黑夜到底有多长》
  
  “从厚街到信宜”和“从信宜到厚街”,在空间和时间上都不是等距或等量的。原因在于“历史”或“历史感”的引入。诗人同时进入了另外两个或三个“时间”:“95年我坐中巴颠簸了11小时700多公里/离开信宜到厚街往南昌求学//99年我坐大巴沉睡了8小时600多公里/离开信宜到厚街谋生”。从信宜向厚街的出发或抵达,远没有从厚街返回信宜来得便捷,这不只是因为交通工具从中巴、大巴换成了小车,也不只是因为公路建设缩短了距离改变了路况,还因为“信宜”和“厚街”是两个被分割开的处于不同权力等级的空间。如果前者是农业社会或传统文明,后者就是工业社会或现代文明。因此,在感觉上,从前者进入后者,比起从后者返回前者,无论在空间距离还是时间距离上,都显得更为遥远和更具难度,这就像一段上山的路和一段下山的路:
  
  99年至2004年我就像翻过一座山
  常从黑夜的这边到黑夜的另一边
  每一次离开和返回都有着不同的长度
  
  空间的“山”和时间的“夜”正是这种具有“不同的长度”的心理距离与时空距离的绝妙传达。这里引入了第三个时间段,即“99年至2004年”,它暗示经过此前的“求学”和“谋生”,最终通过“定居”完成了从“信宜”(合丫湾)向“厚街”或“东莞”的空间转换。从此,“信宜”这一空间被时间化,成了过去的“历史”,而“厚街”的时间(未来)被空间化,成了绵延的“现实”。或者说,这两个空间在诗人的身上叠合为一种心理时间,通过不断的“离开和返回”,完成了对不同时空的开放性的经验整合,和对一个复杂丰富的“自我”的“未完”的构建。其中,既有在双重空间中进行身份认同的可贵的清醒,又有不乏内在紧张的“在途中”的疑问,包括潜意识地传达出他的根源于历史的“影响的焦虑”,以及来自于现实的“发展的焦虑”。正如诗句所示:“从信宜到厚街的黑夜到底有多长/我一直被这内心的问号悬挂在空中”。我想,这里的“黑夜到底有多长”的追问和“悬挂在空中”的意象,对置身于特定时空中的诗人而言,或许并不都是想象或夸张。他通过信宜和厚街等空间符号,在传达“南方经验”或“广东经验”的独特性的同时,也感同身受地凸显了这一地区(如粤西和珠三角之间)的差异性、丰富性和内在张力。
  黎启天诗歌中的这种尖锐的时间感和空间感,表现了他对历史记忆与当下生存的执著关注,和对时空之间的关系的不乏困惑的思考。我把他大部分表现父母、兄弟、友朋、邻居的作品读作一种“时间化的空间”,代表一种通过历史进入现实空间的自我确认。最集中表现其历史观、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黑白的影像——我的父亲黎大彝》《思念就是这无边的黑暗》《午后》《母亲》《外公在母亲心里多活了半年》等写父母的诗作。诗人这样写已故的父亲在他的现实空间中的存在:
  
  投落在墙上的身影
  总令我不自主地揣猜
  父亲是否就在身旁
  静静地把我凝望
  跟往常一样
  替病人把脉时半眯着眼
  
  是的,父亲肯定就站在我的身后
  要不在我凌乱的房间里
  怎会弥漫那独有的烟草味
  多少数次我急切地转过身去
  无边的黑暗朝我涌来
  正如墙上的影子
  悄无声息地消失
  ——《思念就是这无边的黑暗》
  
  在这里,“我”的“身影”暗示着“父亲”的“在”,而在“父亲”的“半眯着眼”的“凝望”里,“我”却被审视着,像一个“病人”。显然,作为一种时间中的存在或历史记忆,“父亲”在“我”的空间里,一直是一种“缺席”的“在场”。而且对现实的“我”而言,除了思念和幻觉,他既是一种潜意识中的压力,也是一位被等待降临的医生,一位救赎者。“是的,父亲肯定就站在我的身后”, “肯定”来自父亲身上的“烟草味”,一种我们童年时代熟悉和向往的成人世界的气息。然而当“我”转过身去,看见的或感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朝我涌来”。“黑暗”侵入“现实”,引领着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也就是诗作开头的句子“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将我卷入深夜的旋涡”的含义。这是来自历史,来自父亲代表的另一个世界的力量。值得注意的是,结尾“正如墙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是一个主语缺位的句子。隐含的主语显然不是形式上的主语“黑暗”,而是“父亲”。父亲在形式上不“在”,却是实际上的“在者”,甚至是一个主动的、控制性的“在者”,他只是走了或“消失”了。而和他一起消失的是“墙上的影子”,是另一个“我”。我注意到这首诗隐含着几组对位或同位关系,即父亲/我,黑暗/影子,医生/病人,前者较之后者更具有“主体”地位。对“父亲”的思念和对“父亲”的“在”的固执感觉,表现的是诗人心中执著的历史感,在这里,空间被时间化、历史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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