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人性之思与心魂之舞
作者：单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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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是一个奇迹。这不仅由于他人生经历的独特性——他的残疾迫使他走上写作之路，写作对于他来说，是生存的方式，是活下去的理由；还由于他对于写作的独特理解与追求——写作是他苦苦追寻的心灵跋涉，是他从个人的精神自救升华到对人的根本生存处境充满终极关怀的人文精神探索之旅。这种理解与追求使他的创作有了—种神圣的精神救赎的意味，深深打上他个人灵魂飞翔和哲学思考的印迹，他的每—次创作，都在不断向更高的阶梯攀登，总是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从八十年代早期具有悠扬、恬淡牧歌情调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一九八五年深邃、抽象而又充满寓言性的《命若琴弦》，之间的变化是惊人的。此后的史铁生越来越痴迷于对人性、生命、精神、灵魂、命运等人类基本生存命题的形而上探究与思索，他的小说也离常见的小说形态越来越远，故事性逐渐淡化，叙述更加随意自由，寓言色彩更加鲜明，结构更具有组合性，往往直接展示和呈现复杂、矛盾的心境和抽象、深邃的哲思。如《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猜法》《小说三篇》《中篇1或短篇4》《务虚笔记》等作品都是如此，这些小说使我们看到史铁生的思索和探寻已经达到了怎样的深度和高度，他的想象力和思考力被充分激发起来以后，他就超越了具体的现实生活形态，获得了心灵无限自由的空间。但是史铁生这些迷宫式组合结构的作品，却给读者的阅读带来很大的障碍，人们常常像猜谜一样不知作家到底想表现什么，这就大大影响了读者的接受兴趣，使人们在他的作品前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他在体验创造和探索的欣喜的同时，也多多少少感受到了某种不被理解的寂寞，他在小说文体上的创新，有成功的一面，也有不成功的令人遗憾的地方。然而当我看了他的长篇新作《我的丁一之旅》之后，我的确感到震惊，同时更为他的新探索而高兴，这是我近期读到的最难评说、最富魅力也最令我心动的长篇小说。身残体弱，靠轮椅行走，依赖透析维持生命的史铁生，并没有满足于以往的成功，在知天命之年，花了三年时间，竟然写出这样一部极具创新性的作品，他的确又一次创造了奇迹。
作为一个不断追寻生存意义、勇于向生命极限挑战的作家，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的创作，无疑在他的小说创作中是最富挑战性的。他不仅完全打破了世界万事万物的界限，也颠覆了文学创作的边界。这部小说从内容到形式，与一般的长篇小说有明显的不同。它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没有通常小说所具有的故事性，也没有事件发生的先后时间顺序，猛一看显得散乱无序，但却有着奇异大胆的想象和巧妙和谐的构思，作者以往创作的小说、散文的片断和他本人的经历等等都成为再次书写的素材。作品不仅内涵厚重、意蕴丰富，而且生动好看，耐人寻味。整部作品以一个自由行魂的口吻，思考着、追问着：人是什么？人从何处来？人为什么会有欲望？人何以能走到一起？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是什么……等等一系列关乎人性的基本问题。史铁生所创造的行魂，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它不具备人的形体，但却比人更善于思考，更具有人的灵性。它是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精灵，它可以超越生死，超越肉体，超越时空，超越万物，超越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界限和阻隔，遨游在大地之间，穿行于灵魂、肉体之中。它有时在鱼身上寄居，有时误驻猿体，有时与史铁生合二为一，当然最多的时候是和一个叫丁一的人在一起，长达数十年形影不离。其实它住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无处不在，它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它与人类有着一样久远的历史和生命，自从人类诞生以来，这个行魂就与人有着难解难分的关系，它的思考和追问正是史铁生也是人类共同的心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丁一之旅》是再现和表现人类亘古生存困境与悠久心灵奥秘的作品，展示的是人性思考的深度和广度，是人的心魂自由飞翔和舞蹈时的多姿多彩，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从中看到自己的面目和身影。面对这样一部作品，我们就仿佛在接受自我灵魂的拷问和天地间无形法官的审判，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和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能不对人类的种种生存命题进行再思考。看了这部小说后，给人突出的感觉是作者写的是有关人的存在这个根本问题，他写性的目的是为了写人，在他的所有作品中，这是描写人性、探寻灵魂最有深度的作品。他用坦诚的态度、生动的叙述、好看的故事、执著的追问、深邃的思索，完成了又一次精神探险，带给我们多种多样的启示。
首先，作品通过“我”与“娥”在伊甸园分手以后就苦苦相思、世代寻觅的故事，告诉我们追寻爱情能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自古至今，人们之所以为了寻找爱情，赴汤蹈火，前仆后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是因为找到了爱情，就意味着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就等于回到了心灵和肉体的乐园，就能使人成为有感情有灵性的真正的人。亚当和夏娃各在对方心中，各是对方的一半，他们代表着男人和女人，他们互相的寻找和追求凝聚着人类永恒的渴望与憧憬，爱情能让人的灵魂和肉体最大限度地敞开、袒露、奉献、狂舞、飞翔、升华……在作品中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诉说爱情：“在伊甸，我们是多么自由，多么地不知羞耻为何物？我们的欲望，我们的心愿，花一样开放得绚烂，云一样游走得坦然，雨一样尽情飘洒，空气和光似的无处不在……”作者想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情是如此的美好，是如此的令人陶醉，人一旦找到了爱情，受到情的驱动，人就有了无限的生机和创造力，就会有更为丰富更为辽阔的想象力，人也就不枉为人了。
其次，通过作品中不断的标题释义，使我们知道作者的思考和追问，是从爱情开始的，但却没有尽头。作者一再不厌其烦地对标题进行释义，其实就是告诉读者，寻找爱情只是人认识自己的开始，其最终目的是探寻人的前身前世和来世来生，是思考人与动物的差别及人的生存的多种可能性。人类的性爱原本就是一种唯一的性命攸关的语言表达，是两个灵魂和肉体的相互寻找，相互询问，相互抚慰，是随心所欲的倾诉和不可替代的表达，是灵肉的全面敞开和自由飞翔。然而人在现实中，性往往变成了囚禁人的牢笼。人因为隔膜和孤独才去寻找爱，但在寻找中常常误入歧途，人对人的防范、攻击、忌恨、猜疑、欺骗等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作者写《我的丁一之旅》试图对一个具体的我也即一个独特的人进行展示、表现、分析和解剖，“我”不仅是有限的存在，更是永恒的命名，世界是由个体组成的，没有“我”就没有人类。我思故我在，人正因为有了自我意识，才会有欲望、灵魂、梦想、精神等一切人才会具有的本能和天赋。但是并非人人都配称为“人”的，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人与猪的差别是有限的，而人与人的差别则是无限的。史铁生正是通过写性，写出了人与动物的根本差别。在作品中，作者通过主要人物“娥”之口说：“性，未必只是说生理的差别。同性恋，其实也是离不开性的，不同的身体就是。不同本身，就是性。不同的心魂在相互寻找，不同的路途期待着交汇，这就是人生本来的性质，性别性别，其实主要不是性，而是别！或者说人，最根本的性质就是别。性的根本意味，就在于别……”②在这些话语里，渗透着作者对人性的探索和追问，体现了人性思考的独特角度，在作者看来，心魂是没有性的，心魂只有别，而人与人从身体的差异上看差别是很小的，而从灵魂从人性的角度看，差别则是很大的。正因为如此，自古至今，人类对人的探索和追问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人与人最大的不同是灵魂的有无，亚当和夏娃最初的分离和疏远，直到后来的寻找与交融，说到底都是源于灵魂。人因为灵魂的分离而疏远，也由于灵魂的靠近而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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