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灵魂的声音与身体的声音
作者:肖国栋 李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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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星空下面我散着步,
在山岭上眺望霓虹灯的城市,
随着我的伙伴,那凄凉的灵魂,
他游荡着并且说教,
说我并非必然,若不是我,那么别人
也会在这里散步,尝试理解他的时代。
要是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所改变。
同样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会被另一双眼睛观看。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你已折磨我够了,我说。
不应由我来评判人们的欲望。
而我的价值,如有,总之我不会知道。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米沃什在中国拥有不少读者,随着他的逝世,国内文化与出版界又小热了一回,可是关于他的研究与解读却极不充分。这里向读者推介的《诱惑》①是诗人张曙光的译作,这首诗写于1975年美国的伯克利。它真正引人注目的是由特定情境引发的灵魂与肉体的辩难,这使我渴望通过解读它去探寻隐蔽在人的本能之下的生命玄机。
一、灵魂与肉体的辩证存在
西方自古希腊以来,人的灵魂和肉体就被安置在高下不同的价值秩序里,希求着和谐而又常常相互斗争,其矛盾的深层根源在于人的肉体存在的有限性和人的灵魂希求对肉体有限性的超越,这几乎出于本能的矛盾已经成为人类文化的一个“原型”。努力弥合人类天性的这种双重性,正是席勒所谓的人类“不可忽视”而又“不幸的努力”②。在《米沃什词典》中,米沃什一方面承认肉体生命的转瞬即逝使人忧郁,但又耽于品味忧郁中的诗意;另一方面,他又强烈渴望逃出时间,逃到柏拉图的理念中去,因为那里的一切都不会被毁灭,不会被混乱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经验性证据所颠覆。③这样的矛盾正是积淀在人类生命本能和文化中的“原型”,已经构成了人类处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且成为滋育人类文化与艺术奇迹的源泉。米沃什的《诱惑》就是把诗的探头钻进了生命存在的这个最古老的困惑,同时也是最古老的诱惑中去,再次思考这个命题。
作品的首句就把读者引领到静谧与遐思的氛围中,“我”抛开白昼的喧嚣,置身于繁密的群星下,登高远眺城市的灯火。这里有三个意象:星空、城市和我,它们是由两个动作连接起来的:散步与登高望远。“星空”是“我”活动的空间背景,而且由于星空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浩瀚的宇宙的存在,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诱导进人类古老的生命原型里,大与小、永恒与短暂的宿命又从潜隐中被释放出来。“城市”是“我”生存的空间,但此刻我却站在山脊上远远地打量着它,暂时从它的严密覆盖中逸出,获得了审视它的高度及视野。“我”是本诗的聚焦点,正是通过这个聚焦点的凝聚作用,“星空”和“城市”才被作为省思对象纳入视野,并且获得各自的独特意义。“我”的“散步”和“登高远眺”就是聚合作用得以实现的联接行为,这两个行为是有效的思考和抒怀的方式,使“我”藉此把自己从日常生活的囿限中解放出来,获得适宜观看的距离与心境。正是这个特定情境诱发了肉体与灵魂的辩难,也是这个情境使得米沃什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感伤漂亮地切入了诗的主题。
灵魂,我的伙伴,与“我”在山脊上凄凉地游荡,并数说着尘俗之我的命运与使命:我的偶然存在以及我与时代基于这种偶然而产生的牵连。米沃什用以修饰灵魂的词是“凄凉”、“游荡”、“说教”,它们向读者传达的是一种寂寞冷落、无家可归而又让人厌烦的感受,“我”和“我的伙伴”,即自古以来就争讼不断的“灵”与“肉”的关系明显是疏离而又矛盾的。而在灵魂悲哀的言说里无疑凸显着使肉身之“我”倍感无奈的真理:作为生命的个体,我们的出生是未被征询的,我们的生命被偶然地带到世上来,基于此,我们与世界及所处时代的关系就全部带上了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决定了我们的存在是无足轻重的,与永恒的时空相比,我们是转瞬即逝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灵魂”才会对“我”说出如下的话:“说我并非必然,若不是我,那么别人/也会在这里散步,尝试理解他的时代。/要是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所改变。/同样的星辰,城市和乡村/会被另一双眼睛观看。/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面对宇宙的永恒天地,人显得是如此脆弱和无助,找不到扎下生命根须的土壤,灵魂怎能不凄凉地游荡呢?芽面对这样“一如既往”的世界本体,人该怎么办?芽人能够做什么?芽不同的人生视界自然有不同的选择。那么,米沃什又是以什么样的人生视点来面对尴尬呢?芽他是想在自己的诗作中诱导读者的怨恨情绪吗?芽抑或想借此展示一种随遇而安或者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呢?芽还是想警示一种自我以及生命价值流失的危险,以一个意志的世界反抗一个客体的世界?芽也许《米沃什词典》里的一些文字有助于我们确认上述疑问的切近答案是哪个:
在我们深信的最深处,在我们存在的最深处,我们配得上永生。我们将我们的转瞬即逝和终将一死视作降临到我们头顶的暴力来体验。惟有乐园靠得住,世界是靠不住的,它只是昙花一现。③
生命不喜欢死亡。只要有可能,躯体就会站在死亡的对立面,坚持心脏的收放,传布血流的温暖。在恐怖之中写下轻柔的诗歌宣示了其向生的意愿。它们是躯体对于毁灭的反抗。
人们去教堂是因为他们是各自被区隔的人。他们希望,至少能有片刻时光,从那个包围着他们并被称作唯一真实的现实中脱身,进入另一种现实之中。日常现实坚硬、野蛮、残酷,难以忍受。人类之“我”有一个柔软的核心,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它能否适应这个世界。
要以某种方式显示自己独特的存在是一种真正的激情。
只有我们确信自己独特的存在,只有我们确信自己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来承担,我们才会相信灵魂的不朽。
限于《词典》这种文体写作的特点,米沃什这些思想形成的具体时间和过程没有得到完整的表述,有些思想是一种随感录式的叙述形式,但可以肯定地说,当他以耄耋之年回首往事的时候,这些思想信念绝非《词典》写作当时的瞬间灵感,因此作为一种背景因素来印证对《诱惑》一诗的解读不会离题太远。
在被引述的米沃什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尽管他和我们处在不同的宗教文化背景下,但是对生命的在世状态与选择的描述却一样是我们可以认同的:生命不喜欢死亡,它把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死亡视为一种暴力,并且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都试图通过坚持心脏的收放来传布血流的温暖,通过诗歌来表达对暴力的反抗,通过独特的在世选择来展示生命的激情,通过乐园信仰来确保灵魂的不朽和永生。米沃什依持这样的信念度过了自己卓有成就的一生。那么,再回头来审视诗歌中灵魂对尘俗之我的说教,就可以获得一个比较切近米沃什的解读视界了。我们认为,“灵魂”对现世之我的“肉身化”存在所言说与揭示的命运用相对性的观点看是具有其真理性的,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宿命和内在焦虑,任何人对生命价值与意义的寻求都奠基于这种精神背景上。但是对肉身化局限的超越又必须借助于这个转瞬即逝的身体来完成,否则灵魂的超越性就无法显现自己,所以灵魂最终还是要通过身体的在世与独特选择来保证并且证明自己的获救和不朽,身体是灵魂获救不可或缺的中介,灵魂是身体需要通过劳作来加以完善的本体,它们需要彼此支撑、并行不悖地走下去,使各自声音的阂限融合而不是撕裂开来。
但是,尘俗的肉身之“我”似乎又不胜这灵魂所言说的真理重负,企图逃避;也可能是因为“我”为负担这真理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因此急欲摆脱它。那么,逃向哪里?芽又如何摆脱呢?芽诗中从两个方向表达了“我”的选择:一是摆脱公共责任,“不应由我来评判人们的欲望”;二是“缩减”自我价值,以存在之“轻”来应对生命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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