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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纵横术
作者:路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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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际术是纵横术的基础,这在先秦和盛唐都是一统的。李白虽未达到他所理想的“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最大权谋目的,但是,他在和同时代最杰出的人物频繁交往的过程中却几乎是意外地获得了文化艺术的滋养,又凭借最广泛的交游,成就了他诗歌创作的高峰体验。
李白的交游手段是先进的,不仅动力可观,而且效率尚佳。他在窦团山读书修炼阶段,已有了小范围的交游生活,初识上至豪门卿相下至渔樵野夫之技能。出蜀以后,他虽然时隐时出,但交游生活一直是他未能弃绝的生活内容。他在交游中获得了人际网络,增长了见识,巩固了学问,寻觅了机会,跌荡了才略,扩张了雄心,陶冶了情性。最值得一说的是,李白谒见地位远比他高的大人物的手段即是高明的。他在十八九岁时,曾隐居于戴天大匡山,师从盛唐大纵横家赵蕤。孙光宪《北梦琐言》载,赵蕤是个以“王霸之道见行于世”的纵横家,所著《长短经》十卷即主纵横天下、经邦济世的事功之学。李白二十岁遇到苏皌,深得这位“朝廷大手笔”、文章巨公的赞赏。二十岁以后,李白的纵横家生活略见成效,其社交的网络也初步建立。开元十二年(724年)秋,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他从峨眉山沿平羌江南下,过荆门、览洞庭,经金陵、广陵、会稽,旋即乘舟西上,寓居郧城(今湖北安陆)。当时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在江陵遇到他,赞许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大鹏赋·序》)。开元十五年,李白娶故相许圉师孙女为妻。三年后,即开元十八年(730年),李白三十岁,由南阳启程入长安。
李白的交游生活几乎是永不停歇的,寓居任城时,曾与孔巢父交往,两人连同其他友人常于徂徕山酣饮纵酒,人称“竹溪六逸”。以后,李白漫游河南、淮南、湘鄂,北登泰山,南下杭州、会稽,所到之处,形诸吟咏,播扬声名,朝野惊动。最值得一说的是他隐居终南山时期,当时,李白的交游已很广,但他最大愿望仍是希望能够得到王公大人的引荐,得以实现其最大的政治抱负。时玄宗之妹玉真公主别业也设于终南山,常有文人雅士集会,这其中包括王维、储光羲等诗人。李白虽然结识了玉真公主,却未能如愿以偿获得帝王青睐,最后不得不怏怏离京。开元二十年(732年)夏,李白沿黄河东下,先后漫游了江夏、洛阳、太原等地。开元二十四年,举家东迁,“学剑来山东”(《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天宝元年秋,由于玉真公主的引荐,唐玄宗下诏征李白入京,并待以隆重的礼遇:“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李阳冰《草堂集序》)命李白供奉翰林。李白初入京时,颇为踌躇满志,《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很想有所作为,并以此来报答玄宗的知遇之恩。这一时期的玄宗对李白时冷时热,李白倒是初步实现了其结识帝王的目的。但是,李白狂狷的性格可以赢得朋友的喝彩,却超越了官僚体系内其他权贵人士的宽容程度,李白不久就遭到了宫廷权贵们的厌恶。一年后遭谗毁,他在《书情赠蔡舍人雄》中说:“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李白的《玉壶吟》中也感叹道:“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可见他当时的处境已近于险恶。天宝三载春,李白被赐金还山,但李白并未回川,出长安后,便沿商州大道东行,至洛阳结识杜甫,又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宋,饮酒弄文,呼鹰逐猎,过着放逸狂浪的生活。次年,李白与杜甫又相遇于山东兖州,并同游泗水、东蒙。此时期,李白做《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远别离》,表达了对时局之见解。不过,喜好旅行的李白依然四处漫游,漂泊在梁园、鲁郡、金陵一带,一度到过幽蓟。虽然李白漫游的目的在于寻找机会,实现其权力梦想,但在希望与失望的愁怨中写了众多优质的诗篇。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的纵横家风习未易。他先是避地东南,来往于宣城、当涂、金陵、溧阳一带,后隐居于庐山。当是时,玄宗之子永王璘率师由江陵东下,“辟书三至”(《与贾少公书》),李璘以复兴大业的名义恭请李白入其幕府,李白并不谙熟最高权力集团内部权力斗争的险恶程度,毅然从戎。肃宗李亨和永王璘之间又因争权引起冲突,一时祸起萧墙,双方兵戎相见,展开了一场为争夺至高权杖而起的战争,结果,李璘军败被杀,李白也获罪下狱,不久被流放夜郎(今贵州铜梓一带)。李白一时陷于险境。杜甫也在《不见》一诗中说李白“世人皆欲杀”,并误信流言,写诗追忆李白之“死”。李白溯江而上,至巫山,遇赦放还,时年近六十,但壮心不已,仍有游兴。上元二年(761年),李白又一次踏上征途,准备参加李光弼的平叛军队,途中因病折回。宝应元年(762年),李白病死于当涂族叔李阳冰家,结束了他富有游动性和动态感的传奇人生。
李白是在游荡生活中结束其纵横四海生涯的。他的游动半径之大,令后人叹为观止。因此,李白是文人,却又不是后人所理解的纯粹的文人,他先是士,属于纵横天下的在野的文人。或者说,李白的本质属于纵横家,吟诗弄文仅为的是排遣求仕弗得的愁肠,遮掩其呼鹰逐猎、交游万里生涯的手段和点缀而已。这种文学和行为学的不平衡现象在文学史上也很常见。《资治通鉴》卷三十三曾说过“礼失而求诸野”之事,说的是周礼崩毁,应向民间学礼。这在文学上也相通,所谓诗失而求诸野。李白就是这样一位很善于向“野”学习诗歌的人。《上李邕》不仅是李白干谒诗的代表作,还是他纵横家本色的最好证明。李白终于未能堕入阴性纵横家的行列,其原因是多元的。先就因为李白的个性,观其诗歌可知,李白属于胆汁质和多血质的混合型气质,与俄国诗人普希金类似,热情澎湃,很少流露出绝对的愁苦之情。再就是李白的出身,李白出身于陇西李姓,为西汉李广后裔②。而李姓又为唐朝国姓,且与道教始祖李耳同姓,因此,李白的自信心很足。其三,李白所处的盛唐,龙腾虎跃,百业俱兴,士人横行,文气昌盛,文人气概冲天,极易生发昂臧之气,较少萌生暗昧心理。受此大气候影响,李白胸襟敞亮,便不足为奇。
然而,纵横家非圣人,魏颢《李翰林集序》说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也说明他纵横之余,野性未泯。《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列传》第一百四十下《文苑下》载:“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久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足见在正史看来,李白依然是放浪无度、缺乏操行的人。李白好隐,也在追慕鬼谷子一类人士隐居云梦、志在江海的生活方式。李白浪迹天涯,奔走四海,时常自甘与渔樵为伍,喜好与胡姬越女交游,就带有流民习气。李白好游成性,以游为乐,以游为美,以游为归,以游为终,更见其身上依然残留着浓重的春秋战国时期古典纵横家的习性。李白的理想是帝王术,但是,他性格中贪求放浪的欲念阻碍了他帝王术的发挥。或者说,李白想成为帝王师友的设想是一相情愿。这里不难看出,李白的纵横术有很广泛的涵义,但是,不可忽视的是,诗歌不仅是他意志的表征,还是其谋生的手段,更是他或辅助或主体的纵横术内容。尤其是他始终不渝、生死不息地创造出的大鹏形象,具有两方面类似古典纵横家的人格化含义,一是他在《大鹏赋》中所说的“雄无所搏,怒无所争”的贪婪、嗜血的俗性,一是大鹏一般高举翱翔,超越凡世的神性。这两者恰是对李白融合神俗两性于一体的内心和行为写照,亦为李白纵横家身份的最好诠释,于是,这样的大鹏形象,就自然地成了李白终身游浪、不拘成规的纵横家习性的核心喻体。
①参见张彦修:《纵横家书:〈战国策〉与中国文化》,河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页-39页。
②关于李白出身,学界有四种说法。一、张书诚在《唐代文学论丛》第八辑撰文《李白先世之谜》认为,李白是西汉李广后裔。二、刘伯函在《李白研究》1990年版(上)撰文《李白先世新探》,认为李白是臧姑大房李翻之子李抗之后。三、早年的陈寅恪认为,李白的先世乃“西域胡人”,以后日本学者松浦久友认为李白出生于西域异族家庭,而非汉人。四、范伟在《求是学刊》1986年第3期发表文章《关于李白氏族的研究》,说李白是汉之苗裔胡之身躯的混血儿。这里采用第一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