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圆明园情结”与郁达夫创作

作者:李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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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这篇小说告诉我们,第一,自叙传,这种将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全盘托出的写作范式,这种不免让人疑惑“是小说还是日记”的写作范式,这种最是郁达夫标志的写作范式,在郁达夫最初的两部小说试作⑧中就有了明显的运用。这为我们探考郁达夫小说自叙传风格的由来和历史,提供了更早的依据。
  第二,因为真实,所以“互文”。将《圆明园的一夜》和《血泪》比照互读还可以为我们解开郁氏小说创作的这另一个密码。如日记般真实的故事,才能在作家笔下随处出现而不致穿帮。虚构可以“互文”,比如米兰·昆德拉,比如马原,比如王小波,但难保不是人们不曾刻意去考证其所互相关联的“虚构”的人物事件背后的现实原型时获得的“谬论”。我一贯认为,真实给了作家题材,更给了作家从各个不同角度展示和演绎这一题材的灵感和勇气。郁达夫各文体的写作之间(小说,散文,游记,日记,甚至诗词),各阶段的写作之间,相互关涉的状况很常见,比如更早的一篇小说试作《两夜巢》和同期写下的旧体诗《赠梅儿》《留别隆儿》《留别梅儿》等,就是这一关系。郁达夫创作中的互文现象不单纯是其写作理念现代性的体现,也是至今郁氏创作各文体难以断然区分的一个秘密——《圆明园的一夜》的“是日记还是小说”也可以落入那个无解的郁达夫圈套。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在《全集》的编排上,没有将“三日周四”这一日记时间符号去除——谁又能说这个时间一定不是指的下文那个“收到钱的晚上。汇票寄到的晚上”的日子?
  
  “圆明园的一夜”和圆明园情结
  
  “圆明园的一夜”与郁达夫的圆明园经历有关,这确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了。这里留给我们的问题是,郁达夫何以会在圆明园露宿一个通宵,只是为了呆看一宵的月亮么?又何以坚持以“圆明园的一夜”为题,当现有手稿无法显示小说有与圆明园更直接的关系的时候?
  关于圆明园,在郁达夫的《自传之五——远一程,再远一程》中,我们看到了一段值得重视的文字:
  
  从嘉兴回来,路过杭州,在梅花碑的旧书铺里,我竟买来了一大堆书。这一大堆书里,对我的影响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过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书。……一部是无名氏编的《庚子拳匪始末记》,这一部书,从戊戌政变说起,说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莲英的受宠,联军入北京,圆明园的纵火等地方,使我满肚子激起了义愤。……
  
  从嘉兴回杭州,是一九一一年六月。郁达夫考取杭州府中后曾因膳费之故曲就嘉兴府中,六月因病辍学,路经梅花碑,自江干水路回富阳。这一年的暑假,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尚未发动,满清政府的统治正满目疮痍,摇摇欲坠。一八六〇年十月,圆明园第一次遭英法联军蹂躏,几被烧成废墟;一九〇〇年再遭八国联军纵火,更被抢尽财宝,落得一片荒芜。面对圆明园的浩劫和泱泱古国的大耻,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有“义愤”和“反抗”在心间。甚至,说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公民,在意识深处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个以雪耻和复仇为基本旨归的“圆明园情结”,当不至不被认同。手捧《庚子拳匪始末记》的郁达夫年仅十七岁,正是一名血性少年,从那部书中了解到圆明园之难的细节,“满肚子激起了义愤”,从而,平生第一次到北京的一九一九年九月,郁达夫即专程赶去圆明园凭吊,环看那片让他心痛的“凄凉的景象”,看月亮,露宿,整一个通宵。我们可以想想那个晚上凭吊者心绪的不平静;也可以想见这一整个晚上的凭吊,既源自郁达夫年少时候“圆明园情结”的召唤,更让从敌国(日本乃八国联军之一)学成回国(东京八高毕业,这在当时已有一定的就职实力,回国赴考就是这一实力的检验)的青年学子,一方面警觉到了自己对于国家民族的使命和责任——这种使命意识和责任意识,能让作家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毅然抛开“作家”的文弱,实现“战士”的价值;另一方面,更加深了作家胸中难以排遣的以感时忧国、忧世伤生为情感症候,以悲凉颓废、残缺破败为审美症候的“圆明园情结”,并在此后的写作中得以更多地实践。
  从这个角度出发,则《圆明园的一夜》一作中,我们在两个故事分别记录的“圆明园凄凉的景象”和“在东京的我国留学生所遭受的虐待、留学生的复仇心”之间,找到了一条由郁达夫的“圆明园情结”串联在一起的情感线索——前者是景语,写景的凄凉,是“比”;后者是情语,记人的遭遇和心绪,是“兴”——它们正统一于作家心中那个无以释怀的“圆明园情结”,统一于“圆明园的一夜”所设定的那个凄清潦倒的意境。
  而且这条“情结线索”,几乎贯穿了郁达夫全部的文学写作。不仅《圆明园的一夜》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的自卑敏感,我们在此后的《银灰色的死》、《沉沦》、《南迁》、《空虚》这些日本题材的小说中能体会似曾相识,在其另外的作品中也尽可以发现“S”的影子,发现“受虐”“复仇”“绝望”和“自嘲”;至于那种始终流淌的凄凉荒废的病态之美,和忧世伤生的文学关怀,更是郁达夫创作中最真率动人的地方。
  
  综上所述,由小说残稿《圆明园的一夜》,我们完全可以得到这样的想象:文本自在的自叙传写作范式,互文化写作现象,以及文学关怀和审美品格上的“圆明园情结”,于郁达夫文学写作具有当然的奠基意义。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新版《郁达夫全集》(十二卷)由浙江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主持编纂,于2006年12月后陆续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② 《圆明园的一夜》的日文手稿由郁氏后人珍藏多年,于《郁达夫全集》新版时提供。
  ③ 《圆明园的一夜》中译文,杨晓红、王维贞译,谢志宇校。见《郁达夫全集》第一卷第14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
  ④ 见稻叶昭二著,蒋寅译:《郁达夫——他的青春和诗》附录三《八高、东大同期生谈日本留学时期的郁达夫·福田武雄先生谈》。《郁达夫传记两种》,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6月版,第279页。
  ⑤ 见稻叶昭二著,蒋寅译《郁达夫——他的青春和诗》附录二《福田武雄先生书翰二通》其一、其二。《郁达夫传记两种》,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6月版,第276页。
  ⑥ 这段文字录自郁达夫一通家书,与谢志宇审定译稿略有不同。见郁云《郁达夫传》,第40页-第41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4月版。
  ⑦ 据陈其强《郁达夫年谱》,浙江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84页-第85页。
  ⑧ 包括《两夜巢》。该小说写在浙江教育视察团官员1919年2月中旬参观名古屋中小学校这一公干之后。郁达夫与部分留日学生全程陪同参观。据陈其强《郁达夫年谱》和王自立、陈子善《郁达夫简谱》。
  
  附:
  圆明园的一夜
  □郁达夫(日文残稿译作)
  如此紧张的心情我从未有过。
  我想写的东西大致有二。一是《秋夜之事》,欲先从K的性格描写入手,接着是圆明园凄凉的景象,最后加入神秘吹箫人的传说;二是写在东京的我国留学生所遭受的虐待、留学生的复仇心、意志薄弱的主人公的愚蠢行为和愤怒之后由绝望而自嘲以及在辗转漂泊中的某个夜晚,面对某一女仆自嘲后嚎啕大哭等等。
  秋意渐浓。故都的情趣日益寂寥。街道两旁的榆树和洋槐不觉之中已开始落叶。微寒的清晨,空旷的马路上只看得到扫街人孤寂的身影。
  在北京的兄长家度过了两个月闲适的暑假后,虽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不得不准备返回日本。
  原本打算坐火车经满洲、朝鲜返回日本,但兄长的友人K氏说天津的邮船公司里有熟人,倘若坐船走,他可以提供方便,于是我决定从天津乘邮船回日本。
  一个雨过天晴、清新凉爽的早晨,我为询问邮船事宜拜访了K氏。K氏与兄长为同时赴日的留学生,照理现在该有个好差,但由于种种缘故,至今领着微薄的月俸,与妻儿一起借住在净叶庵,失意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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