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千秋万代雄才赋,不祭屈原祭杜甫
作者:张国龙 崔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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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之祭》独辟蹊径,不祭屈原却祭杜甫,且以他人祭奠杜甫之诗《过杜工部坟》作“心祭”之物,亦为本文结语。虽为借花献佛,但情真意切,且深谙杜甫之心,可谓隔世知音,千年之约。九泉之下的杜甫当备感欣慰!
还需赘言的是,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化散文”大行其道。许多作家竞相角逐“文化”,作品之多可谓汗牛充栋。然而,许多所谓的“文化散文”存在着这样的瑕疵:只见“文化”,不见“散文”;只见文史钩沉,不见当下的思想、情感;学理不精,思辨乏力,空泛、矫情;走不出史料的蒿草丛,因心灵未受感动或精神境界未能在史料中飞跃,被迫在转述史料中迷失。然而,李元洛先生以自己的写作实践,致力于散文文体创新,即诗论与散文的结合,兼容诗论家的学养和散文家的文学才情。《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和《绝唱千秋》等著作,记载了其熟读唐诗、宋词、元曲等之后最真切的内心律动,以及融古通今强烈的情感碰撞。学者的理性和作家的感性相融,便生成了一篇篇独树一帜的“文化散文”。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人有我,有情有义,征引博富,文采风流”②,既是反传统的“诗论”,又是别具一格的“散文”,是真正的“文化散文”。本文赏析的《汨罗江之祭》,无愧为他的“文化散文”代表作,已收入《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读本》(第四册)和《1977—2000新文学大系散文卷》等版本。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载《唐诗之旅》,李元洛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第134页。本文未注明出处的引文,皆引自此版本。
② 见《精读文萃》,刘锡庆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286页。
附:
汨罗江之祭
□李元洛
在中国的河流中,汨罗江远算不上波高浪阔源远流长,但却是一条名闻遐迩的圣水。它温柔而温暖的臂弯,曾先后收留中国诗歌史上两位走投无路的伟大诗人。不过,一位在下游,今日的汨罗县境,以水为坟,年年端午,竞渡的万千龙舟还在打捞他的魂魄;一位在上游,如今的平江县域,堆土为墓,少人拜谒,与凄清的墓地长年相伴的,多是春风秋雨夕阳晨雾,还有偶然在坟头点燃的几炷清香。
大历五年也就是公元七七〇年秋冬之际,杜甫出峡入湘在湖南流寓三年之后,写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亲友》一诗,从长沙出发,准备顺湘江而下洞庭,然后入长江而至汉水,转道襄阳回归河南故里。然而,他其时年近花甲,早已病体支离,舟入朔风凛冽的洞庭,更是多症并发而一病不起。被历代学者断为绝笔之作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卅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如同自撰的讣闻。他写了“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的洞庭湖冬日景色,船过湘阴,北去巴陵,“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病重的他只得转道前往湘阴与巴陵途中的昌江县城,去投亲靠友。今日的平江,唐时称昌江,府治为中县坪,在汨罗江的上游。但在距县城仅十里的小田村附近的江上,巨星即告陨落,他年幼的儿子宗武只得将父亲草草葬于小田村天井湖,也就是我们今日见到的平江杜墓。如果你远道前来,不仅可以一瞻遗迹,而且风行水上山间,鸟过田头陌上,还会向你叙述许多有关杜甫的传说。
全国杜墓今有八处,除四处纯属传闻和纪念性质者外,学术界考证杜甫真冢,主要有耒阳说、平江说、偃师说与巩县说,而我则认为平江杜墓是杜甫的原始墓葬,而死后的杜甫也很可能一直没有北归。杜甫去世后四十三年,他的孙子杜嗣业请任江陵士曹参军的元稹作墓志铭,铭中说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今人多以为此“岳阳”乃今日之岳阳市或岳阳县,殊不知后者从西晋以至清末,均称为“巴陵”。“岳阳楼”原也只是三国时鲁肃操练水军的阅兵台,开元四年张说以中书令守岳阳时,于旧址建楼,名为“西楼”,至李白杜甫始以“岳阳楼”为题。如果杜甫葬于岳阳城厢,当有人吟咏,但却付阙如。唐时的昌江,是岳州的五个属县之一,至五代后唐时才改名平江。高山曰“岳”,山南曰“阳”,平江县境内有海拔一千六百五十三米之天岳山,而汨罗江流域在山之南与山之西,正是元稹所谓的“旅殡岳阳”之地。平江的杜姓,至今繁衍有八百人以上,以“杜”命名的地方如“杜家山”、“杜家园”等等,就有十余处之多,此处流传于今日的杜氏家谱,也说杜甫殁后因干戈扰攘,归葬偃师未果,因而“癶葬平江”,而子孙“卜居是邑,以祭守其墓”。明代的湖广参政陈恺,曾在平江杜甫后裔家中发现两封皇敕,一是至德二载唐肃宗授杜甫为左拾遗的诰敕,一为宋代授杜甫后裔杜邦杰为“承节郎”的敕书,他并作《跋杜氏诰敕》予以详尽的记载与说明,清初钱谦益在《杜诗钱注》中也曾说,“今藏湖广岳州府平江县裔孙杜富家”。据说,这两件诰敕传至杜富的嫡系后裔杜瑞生,于辛亥革命年间遗失。将近百年,音沉信杳,如果有朝一日它们能重现江湖,就可为平江杜墓出示旁证与铁证了。
我居杜甫曾经流寓过的长沙,虽然离平江地不在远,而且心向往之,但人事倥偬,竟然直到最后的一个秋冬交割之日,才和我昔日的学生余三定、朱平珍夫妇以及也曾是学生的段华偕行,去今日平江大桥乡小田村天井湖,拜谒那一座山中的也是我心中的坟茔。
车出平江县城,驰过汨罗江大桥,往南行二十余里,拐上一条泥泞曲折的乡间小道,颠颠簸簸,终于看到山丘间有一溜白色的粉墙,那就是光绪十年重修的“杜公祠”。祠门额上有一方青石,刻有“诗圣遗阡”字样。祠前有一方可供停车的大坪,据说那就是“天井湖”干涸后填成。“杜公祠”如果是书名,白色粉墙就是它的封面,封面之内有些什么精彩文章呢?三张大门关闭已久,大约平日也少人问津,我们是不速之客,杜甫也早已长眠不起,蓬门今日当然也不会再为君而开,我们只得从旁侧围墙已经坍塌拆毁的缺口进去。杜公祠为砖木结构的两进一天井结构,几间敝旧的房舍现在已改为小学的教室,桌椅破旧,秋冬之日光线更是暗淡,窗户没有玻璃,糊窗纸早已破碎,秋风与朔风于其间畅通无阻。杜甫墓就在教室窗外不远,他老先生每天都可以听到克服困难前来上学的乡里小儿咿呀诵读之声,若当“八月秋高风怒号”之时,或是“天涯霜雪霁寒宵”之际,以苍生为念以天下为怀的他,会不会长叹息以掩涕呢?细察祠堂墙壁上尘封破旧的字画,在檐下廊前徘徊留连,平珍是平江人,对杜祠的故实十分熟悉,她指着木柱石础中两个麻石柱础,对我们说:
“这两个覆盆式的麻石柱础,下方上圆,刻有莲花瓣纹饰,从形制可断为唐代遗物,全国其他唐代古建筑遗迹也可以证明。”
“那当然是杜墓真实性的实证,不,石证了。”我高兴地随声附和,并弯腰抚摸那冰凉的石础,想重温千年前的时光。
祠堂后面的小山丘上,有一栋建于多年前的房舍,现在也改为三间教室。门楣石匾上嵌刻有“铁瓶诗社”四字。诗社不知成立于何许年,诗社而名“铁瓶”,不知瓶内藏有什么纶音妙旨?为什么“瓶”而谓“铁”呢?但铁定无疑的却是,建社的人与诗有缘,并欲继承发扬老杜的流风余韵。我甚至忽发痴想:有诗灵做伴,得天独厚,现在不起眼的莘莘学子之中,将来会不会有人一登诗坛而叱咤风云呢?正遐思远想之时,管理墓园的老人已被请来,他领我们走到诗社下侧围墙的一扇小门边,打开那把资历不浅犹有古风的铜锁。小门吱呀一声推开,在一座小小的山包之上,在几株青松翠柏的守护之中,猝不及防,近在咫尺,杜甫墓怆然轰然巍然,撞伤撞痛也撞亮了我的眼睛!
八十年代之初,平江文物管理所按原貌维修了杜墓。墓坐北朝南,封土堆以青麻石结顶,墓围用红麻石与青砖砌成,青石墓碑正中镌文为“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之墓”。这,就是我们的千秋诗圣最后的安息之所了。杜甫生地是河南,死所为湖南。黄河之南与洞庭湖之南,他和水结下的真是生死缘,更何况他一生坎坷,最后除了飘泊于西南天地之间,就是将自己一家老小满怀忧愤托付给水上的一叶孤舟。他晚年流落湖湘,虽然兄弟音讯不通,然而“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洞庭的浩阔景象也曾一度鼓舞了他已老的壮心;虽然李白、高适、孟浩然等老朋友皆已先后故去,自己也老而多病,然而“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他想到的仍是干戈扰攘的苦难时代。岁云暮矣,思如之何?在一年将尽之时,他忧心如捣的仍是水深火热中的百姓黎民:“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去年米贵缺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岁晏行》)他自己已是穷途末路,生命的残焰行将熄灭,但却仍然心系天下苍生:“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闻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他的绝笔诗固然多有身世之悲,托孤之痛,但却仍然不忘时代的动乱和人民的痛苦,这就不仅是“穷年忧黎元”,而是生死以之了,这是何等高远博大的襟怀啊!我们临来匆匆,未及准备香烛,只好在墓前久久默然低首,燃点一炷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