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千秋万代雄才赋,不祭屈原祭杜甫
作者:张国龙 崔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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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来,墓草萧瑟。墓前的香炉小小,炉中残留三四根燃尽的香头,也不知是何方来客对他的祭奠。我不由想起杜甫生前身后的凄凉。忠厚谦逊的他,于前辈、同辈和晚辈的诗作,他奉致了许多景慕、褒扬与提携之辞,对大名鼎鼎的李白,他盛赞“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而王维是“最传秀句寰区满”,高适是“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元结是“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对那些诗名不盛官位不尊而确有才华的诗人呢?他同样是乐道人善,郑虔是“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薛据是“赋诗宾客间,挥洒动八垠。”对那些无名之辈呢?他也曾多所赞誉,如说杜勤“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赞柏大“文雅涉风骚”,称毕曜“流传江鲍体”,赏郑谏议“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而暮年在长沙遇到苏涣,对他的作品也赞美有加。本身有至高成就却胸怀宽广,厚以待人,真是最合格的全国作家协会主席的人选了,可惜当时没有这样的组织,他当年不仅命途多舛,没有进入主流社会获得能一展长才的一官半职,时人也缺少慧眼,未能识珠。
杜甫赞誉过李白、高适、岑参、王维等诗坛大家,并且和他们均有交游,其中与李白的交谊还被今人誉为诗坛的千秋佳话,但他们却都无只言片语提及杜甫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千古难解之谜,因为我们已经无从问讯。同时代人对杜甫诗表示欣赏的不多,只有诗名不彰的韦济、严武等少数几位,而给他高度赞誉的,则是衡阳判官郭受和韶州刺史韦迢,但时间却已是杜甫逝世前夕了。前者今存诗二首,后者一首。郭受的诗是:“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郡邑地卑饶雾雨,江湖天阔足风涛。松花酒熟旁看醉,莲叶舟轻自学操。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时高。”(《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而韦迢在《潭州留别员外院长》一诗中,则赞美他“大名诗独步”。杜甫当年从岳阳往长沙途中曾作《南征》一诗,他长叹息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且不说同时代的人冷落了他,在他生时,殷璠于天宝末年编《河岳英灵集》,一些三四流的诗人都入选了,而杜甫却有向隅之叹。他死后不久,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选录至德到大历末年二十六位诗人的作品,杜甫竟然未能入列。世上许多有抱负有才华的人,常常得不到认识和赏识,有如明珠暗投于尘封的角落,好似良骥局促于偏远的一隅,有的人还屡遭厄运,抱憾甚至抱恨终生。然而,有些人却僭居高位,浪得虚名,肥马华车,锦衣玉食,一辈子似乎活得有滋有味。怀才不遇而困顿一生的杜甫,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暮年,他得到郭受与韦迢的赞扬,虽说他们是文坛的无名之辈,虽说杜甫和他们是浅友而非深交,但在杜甫凄凉寒冷的岁月,那不是如同两盆炉火温暖了他那颗已经冻僵的心吗?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如此评价和叹息李白,不知他对自己是否也有这种预感?杜甫和李白一样有千秋万岁之名,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了,李白的故里与墓地我还无缘瞻拜,但河南巩县现为巩义市的杜甫故居,却依然湫隘寒伧,杜甫墓园也只是封土一堆,青碑一块。而平江杜墓呢?六十年代初期,墓顶和墓围的红色麻石,东边的附碑及碑柱,均被挖掘一空去兴修水利,好像一栋屋宇被揭瓦掀顶破门拆墙,远比茅屋为秋风所破惨淡得多了,然而那是为农村水利事业做贡献,杜甫该不会有多少怨言的。不料“文革”期间,他也被大张挞伐,在成都草堂大书过“世上疮痍,民间疾苦;诗中圣哲,笔底波澜”的位高名重的学者郭沫若,也一反昔常,对曾经极力赞颂的诗人横加批判,但杜甫却已无法申辩了,当时被横扫的天下芸芸,又有谁能够申辩?不过,红卫兵倒确实搞得他惊魂不定,他们挖开封土堆的东前角,据说取出石制油灯两盏,霉烂古书手稿一堆,在“兵荒马乱”之中,这些遗物都已下落不明,无从查找,而闻讯前来的文物工作者考证东墓室的质地与结构,断定为唐代墓葬,这,大约是那些“破四旧”者所始料不及的功绩吧?磨难仍然接踵而来,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盗墓贼,不久前竟然也在诗人头上动土,将杜墓打了一个大洞,时值年关,守墓的老人过了几天才发觉,虽然报了案,公安局也来人调查,但到底盗走了一些什么,众说纷纭。盗墓贼是绝不会读杜甫的,杜甫从来不是大官也非大款,儿子无力将他的遗骸安葬故里,孙子也是穷困的平民百姓,山河修阻,烽火遍地,四十年后到底将祖父的灵柩迁回河南没有,至今仍是疑案。生前两袖清风,死后一贫如洗,有什么好盗的呢?
杜墓至今萧条冷落,杜甫当然也无意于使自己最后的栖息之地,和遍布湘中与国中的宾馆酒楼夜总会娱乐城一争热闹与繁华。然而,一个民族假如热衷于形而下的物质追逐与享受,而对于前贤往哲缺乏应有的敬意,总不免令人感到悲哀。我们在墓前徘徊凭吊,不禁感慨丛生。身为作家又是岳阳市政府官员的段华说:
“从古到今,知识分子特别是没有入仕从政的知识分子,地位和待遇都很低呵!”
余三定现在是岳阳师范学院的院长,他专攻文学研究与批评,也不免书生之气:“我去过西安,那唐陵汉墓煊赫豪华,游人如织,作为‘世界文化名人’的杜甫,他的墓地也未免太荒凉冷落了。”
我说:“墓地冷落荒凉,当然令人感慨。不过,天下之大,古往今来有皇皇陵墓者,几人能活在人民的心中?墓在丘山与闹市的不一定不朽,墓在人心中的千秋万代长存。万古云霄一羽毛,这是杜甫赞美诸葛亮,我们不是也可以借来赞美他自己吗?”
于是,在汨罗江的上游,在拜别小田村杜甫墓之际,在唯有江声似旧时的千古江涛声里, 我轻声吟诵北宋初年徐屯田《过杜工部坟》一诗,权当专诚来谒的我们的心祭:
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
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
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
(选自《唐诗之旅》,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