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读冯延巳词随笔

作者:张福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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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如他的《南乡子》一词: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这也是一首写绮思闺怨的词,但词中创造的意境却极其优美而典雅,与“花间”的注重色彩或情事的描写不同。开头的“细雨湿流光”一句,写春天的雨不同于夏日的暴雨和秋天的淫雨,只如丝般地飘飞,沾湿春草。微风吹过,芳草摇曳,水光闪动,远望如波如流。所以王国维谓此句“能摄春草之魂”(《人间词话》)。但作者写此句的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写景,而是为了表现人物的情感。“芳草年年与恨长”一句,把闺中人的“恨”,与眼前的萋萋芳草联系在一起,好像随着春天的到来、春雨的沾溉,她心中的愁苦也如春草在滋长。这就把闺中人的感情化为了具体的形象,使我们可以通过芳草的纷披,想象她愁绪的纷乱;通过芳草的铺满天涯,想象她悲恨的无所不在了。
  这种情景交融互化的意境,在此词中还有一处,那就是“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这位女主人公被禁锢在深闺(凤楼)之中,心事茫茫,日夜断肠(鸾镜、鸳衾分别代指朝暮日夜),只有在梦中,可以任由思绪飞扬。她的梦境像什么呢?作者再一次地把它与一个具体的、形象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杨花。俞陛云先生曾指出:“下阕梦与杨花迷离一片。”④刘永济先生也说:“‘杨花满绣床’,是一片迷离景象,与‘悠扬’之‘魂梦’正相合,亦即前半‘茫茫’二字之意。”⑤都指出梦与杨花、情与景在这里浑然交融,“迷离一片”的特点。杨花的轻柔象征了梦的轻柔,杨花的漫天扑飞也象征了梦的悠然飞远。闺中人的情感借助于杨花这个优美的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而杨花这个事物也充分地心灵化了。以致我们已不能分辨,在这一句里,作者究竟是在写梦,还是在写杨花?花耶梦耶,已经浑然交织,形成了一个优美的意境。
  冯延巳的《谒金门》一词,清新优美、风韵天然,是他传诵最广的作品之一。原文如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扌妥 红杏蕊。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首词描写的,是一位贵族妇女在深闺中的孤独、寂寞的生活。
  词的开头,似乎是在写景,写春天微风掠过,池水漾起波纹。但是,在这写景的句子里,有没有别的含义呢?在中国古代,认为春天是能够感发万物、引起男女之间的相思爱慕之情的,所以有“春情”、“春心”的说法,有“有女怀春”(《诗·召南·野有死麕》、“花朝月夜动春心”(南朝梁元帝《春别应令》)这样的诗句。那么,这里的“吹皱一池春水”,有没有在春风的吹拂之下,春心荡漾、春情涌动之义呢?我们觉得完全可能。相传南唐中主李璟读了这首词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显然也是看到了这里象征的、暗示的意义的。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扌妥 红杏蕊”,这是一个色彩艳丽、意蕴优美的特写镜头:这位少妇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逗引着鸳鸯,对它们的形影不离感到由衷的羡慕。联想到自己,她有些神情茫然、心思不定,以致在不经意中,将手中的杏花轻轻揉碎。通过这小小的细节,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女主人公内心深深的痛苦,猜测到她不幸的命运。她长久地伫立着,头低垂着,以至于玉簪滑落下来。她从朝到暮,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徒然听到喜鹊的叫声,可他却终于没有来。
  在这首词里,作者用清丽之笔,描绘了一个孤独、苦闷的闺中少妇的形象,表现了她丰富深曲的内心世界。全词景中含情,景情水乳交融,达到化境。
  在冯延巳的词中,像上面这种以清丽之笔写优雅之情,意境浑融、风神秀美的句子还有很多,如“波摇梅蕊伤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抛球乐》)、“归去须沉醉,小院新池月乍寒”(《抛球乐》)、“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采桑子》)、“斜月朦胧,雨过残花落地红”(《采桑子》)、“花影卧秋千,更长人不眠”(《菩萨蛮》)、“月影下重檐,轻风花满帘”(《菩萨蛮》)、“和泪试严妆,落梅飞夜霜”(《菩萨蛮》)、“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虞美人》)、“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浣溪沙》)、“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鹊踏枝》)、“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鹊踏枝》),以及“月明如练天如水”(《鹊踏枝》)、“心若垂杨千万缕”(《鹊踏枝》)、“一树樱桃带雨红”(《采桑子》)、“落尽灯花鸡未啼”(《采桑子》)、“惊梦不成云”(《菩萨蛮》)、“玉露不成圆”(《菩萨蛮》)、“闲庭花影移”(《长相思》)等等。确实是“写景句含婉转之情,写情句带凄清之景”⑥,情致深婉而吐属清华,表现出清丽典雅的特点。
  冯延巳的词,虽未完全摆脱“花间”的影响,但由于他高度的文学修养,能够在词中融入诗的优美语言和意境,从而使词写得清丽闲雅、深婉缠绵,往往具有中晚唐七绝的风韵。实际上,这已是对“花间”词的一种雅化。
  冯延巳的词对北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清人冯煦曾说:冯延巳的词“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晏(殊)、欧(阳修),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唐五代词选序》)
  陈廷焯说:“冯正中出,始极词人之工。上接飞卿,下开晏、欧,五代词巨擘。”(《云韶集》卷一)王国维也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人间词话》)刘熙载则具体指出:“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词概》)这些都说明冯延巳的词对宋初婉约词风的形成具有十分深远的影响。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② 叶嘉莹,《叶嘉莹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页,第44页。
  ③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7页。
  ④⑥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页,第100页。
  ⑤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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