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做”诗的艺术追求和千锤百炼的实践
作者:李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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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们所介绍的只是仅从某个字词进行修改的典型。《洗衣歌》这首诗,则不仅从字词方面进行修改,而且,更从多角度进行全方位并且不止一次的改动。就目前资料能作为我们《洗衣歌》基本定稿后又进行修改的蛛丝马迹但却无从知其具体修改内容的证据,是闻一多一九二五年三月于美国写给梁实秋的信之内容即“《洗衣曲》前函云字句有当修改处,得暇请详细告诉我”[13]虽然从闻一多后来的书信以及《全集》中找不到关于他于何处根据梁实秋的意见修改该诗的信息,但笔者认为,以闻一多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他一定会得到梁实秋的意见并对《洗衣歌》进行修改。现在可资找到闻一多对《洗衣歌》修改的具体证据,应该是闻一多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一日《现代评论》上《洗衣曲》之“干这种买卖惟独有唐人不成”和发表于同年七月十五日《大江季刊》上《洗衣曲》之“这种的买卖唐人抢不赢”的区别。虽然发至《现代评论》上的《洗衣曲》较早于发至《大江季刊》上的《洗衣曲》,但是我们应该认为前者是对后者的修改。因为,闻一多原本是将该诗交由《大江季刊》刊发的,但是由于他之归国时正值“五卅”惨案发生,“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然而为了希望这些诗“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于是,闻一多就将这些诗篇寄至《现代评论》“找一条捷径”提前“发表了”[14]。我们所引这段话虽然是闻一多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发于《现代评论•醒呀》之跋,但是,闻一多在作说明的时候,说的是“这些诗”而不是这首诗。而在随后七月十五日和《洗衣歌》同时发于《大江季刊》的就有《长城下之哀歌》《我是中国人》《爱国的心》等四首,应该都包括“这些”之中。也许,原诗句“这种的买卖唐人抢不赢”可能更符合生活的真实。因为,当时的中国留学生为生活所迫可能确实都想在业余时间打工挣钱以补生活之用,这就出现了“这种的买卖唐人抢不赢”的事实。然而生活真实表现的结果,显然表现不出后者即“干这种买卖惟独有唐人不成”的那种质疑时诗人和华工融为一体的愤怒情绪。一九二八年,闻一多将这首收入《死水》诗集时,又把该句修改为“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这一改,除了仍然能够表现出抒情主人公即洗衣者爆发的愤怒外,同时,此句的“下贱”不仅和上句即“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的“下贱”在内容上更具承上启下的紧密性,而且,更间接地指出“下贱”的还有西方崇奉的最高宗教权威。因为,“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不管“你信不信”。
《洗衣歌》这首诗改动之处很多,但最能打动人心的,应该是第六节段。为便于比较,现同时摘录如下:
原诗句:
年年洗衣三百有六十日,
看不见家乡又上不了坟。
你们还要笑我是洗衣匠,
你们还要骂我是支那人。
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改诗句: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们在此不需逐行进行具体分析。但从总体说,闻一多的这一改,较之前相比诗句更加精练了,内容更加集中了,情绪更加愤怒了,但更重要的是,抒情主人公的人格从中提升了。所有这些,当然都是闻一多加工提炼的结果。为更深刻地表达主题并使之更具艺术性,闻一多还将该诗“副歌”之后的第一节段即“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交给我洗,交给我洗。”复制到该诗结尾的“副歌”之前。这种由原诗七之节段增加至八之节段内容重复的结果,就突出了民歌复沓的特色。而这种民歌复沓特色的表现方式在提升该诗艺术效果的同时,更能增强读者和作者感同身受的愤怒情感。
《洗衣歌》修改的又一内容,是不仅将原诗名《洗衣曲》改为现在的《洗衣歌》增强了情感的厚重感,而且,还又修改了原诗的小序。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一日和十五日,先后刊发于《现代评论》和《大江季刊》的诗之小序是这样的:“美国华侨十之八九以洗衣为生,外人至有疑支那乃举国洗衣匠者。国人旅外之受人轻视,言之心痛,爰假洗衣匠口吻作曲以鸣不平。”一九二八年,该诗在收入《死水》集时,修改后的小序为:“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吗?’许多人忍受不了这侮辱。然而洗衣的职业确乎含着一点神秘的意义。至少我曾经这样的想过。作洗衣歌。”后来,闻一多又将该小序“做了修改,删去原来小序后面的四十二个字”[15]。这样,闻一多最后改定的《洗衣歌》诗之小序就简练成为只有三十三字但不失其精髓的“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吗’”。小序虽短,但抒情主人公在诗中所表现的愤激情绪却有了根据。虽然,这样的结果,也许会减少原小序之“洗衣的职业确乎含着一点神秘的意义”所能带给读者的联想即诗人利用象征表现手法所体现的洗衣工即留学生品行的高洁和资本家灵魂的肮脏等内容,但是,毕竟诗歌创作属于形象思维,其涵义要靠形象表现而不能靠说明点拨。
和《洗衣歌》的多次修改一样,《园内》一诗也曾作过多次改动。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日,闻一多在《致家人》的信中,又将当年三月十六日定稿并且已经发于此前四月二十三日出版的《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清华生活》上的《园内》做了第三次的多处修改。闻一多在信中尤其叮嘱其弟闻家驷在给创造社成仿吾“抄录时望注意标点、分行等事为妥”[16]。虽然闻一多好像有意让创造社刊物重发的这首三改稿《园内》后来并没有在任何刊物发表,但我们从闻一多一次又一次千锤百炼的改诗过程,看到了他一丝不苟的精神。
由于闻一多执著于艺术的追求,所以不管诗之发表与否,只要发现有不妥之处,他就进行修改。在他的诗作中,曾做过较大修改的,就有诸如原发于《清华周刊》后收入《红烛》集的《风波》《春之首章》和《春之末章》;原发于《时事新报•学灯》后收入《死水》集的《什么梦?》;原发于《晨报副刊•文学旬刊》后收入《死水》集的《大鼓师》;原发于《晨报副刊》后收入《死水》集的《狼狈》;原发于《晨报副镌》后收入《死水》集的《天安门》;还有,原发于《晨报副刊》后收入《死水》集时又作大改的《末日》,并在编入《现代诗钞》时,又做了改动;原发于《清华周刊•文艺增刊》上的《寄怀实秋》在收入《红烛》集时,增加了诗之最后的三行;而原发于《清华周刊•文艺增刊》上的《你看》在收入《红烛》集时,则删去了诗之后边的三行。另外,《真我集》中的《月亮和人》在收入《红烛》集时,不仅诗之段落内容做了较大改动,而且,就连题目也改为《睡者》。
当然,闻一多诗之改变题目者,还有诸如原发于《清华周刊》的《夜来之客》后收入《红烛》集时改题名为《幻中之邂逅》,原发于《清华周刊•双十节特刊》的《进贡者》后收入《红烛》集时改题名为《贡臣》,原发于《清华周刊•双十节特刊》的《深夜的泪》后收入《红烛》集时改题名为《深夜底泪》;还有,原发于《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的《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感赋》收入《红烛》集时,删去了“感赋”二字;另外,也有闻一多在给诗友梁实秋信中提到的《秋林》长诗之一节收入《红烛》集时题名为《色彩》;另有《也许》发于《清华周刊•文艺增刊》时原名《薤露词》,收入《死水》集时,不仅改动了题名,而且,副标题也由原来“为一个苦命的夭折少女而作”改为“葬歌”。还有《忆菊》诗,在初发表《清华周刊•文艺增刊》时仅只题目,而后收入《红烛》集时,增添了副标题“重阳前一日作”的内容。标题不仅是文章立意的核心,是诗之内容的点睛之笔,而且有时亦须“诗化”使之更具诗意。如《夜来之客》改题名为《幻中之邂逅》便是如此。另如副标题的运用,当然是为诗之主题的表现所服务。《薤露词》即《也许》这首诗歌,原本是闻一多为悼念夭亡之女立瑛而写,但是由《薤露词》之副标题“为一个苦命的夭折少女而作”到《也许》的改为“葬歌”所能带给读者的思考,前者仅仅是为某个苦命的夭折少女而作,而后者则不然,其可能会让读者理解为诗人写给所有死者的“葬歌”。尤其诗之第三段通过地下和人间美丑的对比对于现实社会诅咒的描写,就使题目修改后的诗之意义具有广泛而深刻的社会性。同样,《忆菊》之副标题“重阳前一日作”的增加,读者就很自然地认为诗人的用意不仅仅单纯是对“菊”的描写和赞颂,而是把“菊”之描写和思乡的内涵结合在一起,从而深化了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