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残雪小说:半巫半梦中的“灵魂”世界
作者:施津菊 吴晓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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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小说中的独立特行,曾经被纳入先锋小说的行列,然而,当先锋的潮头已然退去,残雪小说中那份怪异和离奇的势头不仅没有随先锋的落潮而减弱,反在变本加厉地继续着。残雪小说里最神秘难解之处,常常是那种弥漫在整个叙述中既让人迷惑又令人恐惧的氛围,同时,还夹杂着令人窒息般的梦魇或怪诞恶心的境遇,这两个“迷阵”共同组成了残雪小说中“灵魂世界”的存在。只有破解这两个迷阵,才能真正理解她小说的怪异和独特。仔细考察残雪小说里的内容会发现,她的小说一方面受湘楚之地民间巫术体验及其文化心理的影响,另一方面,作家的个性气质也偏爱于表现人在非理性状态下的梦幻场景。这样,具有准宗教意味的巫术感应以及非常态下的梦魇感受就构成了残雪小说里半巫半梦的幻象世界,而这又是残雪认为自己一直在精心描摹和建构的:“我要写的东西不在大家公认的世界里”,“这些小说全部都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那么,让我们走进她的“关于灵魂”的“那个世界”,看一看它的构建方式及其存在。
一、巫术仪式与幻象感应
残雪确实是建构着有别于人们日常经验的另一种存在的经验世界,打开残雪的小说,就会被其中那种近似于巫术的仪式及其产生的蛊惑力量所笼罩,并很快陷入其中的迷阵,即使再三阅读,仍会令人感到费解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发表于1985年的《山上的小屋》,可以看做是残雪建构的“那个世界”的代表之作。
小说一开始就给了读者一个真实存在的陈述性判断:“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但接下来的叙述就很快营造了一种带有特定意味的情景:“当我不清理抽屉的时候,我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听见呼啸声。”之后,每次做出这种具有特定方式的动作时,就会伴随有相应的特殊景象出现:“所有的都那么扎眼,搞得眼泪直流。你什么印象也得不到。但是我一回到屋里,坐在围椅里面,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顶。那形象隔得十分近……”这样的叙事使得“坐在……里面,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这个动作获得了某种具有程式化或仪式性暗示的作用,随着这个动作的开始必然会引起特殊的幻象感应。小说对这样具有仪式性及其连锁反应的行为加以重复和渲染,其实已经构成了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与体验之间的对应关系,就像宗教仪式可能引发的宗教体验一样。显然,残雪想表达的并不是宗教体验,而是类似于宗教体验的巫术感应。这样,再来理解山上的那间小屋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就容易多了。按照通常的理解,如果巫术果真灵验,那么当巫术的仪式与做法开始后,人就应该对在正常状态下根本不可能感受到的声音或画面有所感应,而当巫术仪式结束后,幻象也就自然消失。因此,在小说结尾处第三次出现那种仪式时,则可以理解为是巫术仪式的结束形式,山上的小屋的幻象并不真实存在也就自然而然。正如小说叙述的情景:“起先我坐在藤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然后我打开门,走进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因而,“坐在……里面,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的动作在《山上的小屋》的幻象有无中起到了巫术开始与结束的仪式作用,就如同一套长拳的开始与结尾的起势和收势基本是同一个姿势一样,幻象则是随着仪式的开始或结束而出现或消失。这样,山上的小屋在巫术体验中造型完整质地清晰地存在着,是可以理解的;而在非巫术体验的常态状况下则完全是子虚乌有,也就顺理成章。所以,小屋的有和无的区别只是巫术仪式及其感应状态的存在与否。
如果在一篇小说里只是故弄玄虚地玩弄一套巫术仪式及其特殊的幻象体验的游戏,未免也太简单了点,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个文学之梦飞扬和文学形式试验盛行的时期。因此,《山上的小屋》中,除了令人不解的带有巫术性的蛊惑因素外(林白的一些小说里也对蛊的神秘作用有过描述,但仅仅局限于对“蛊”以及使人产生的“惑”的叙述,更为主要的是,作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读者那些神秘现象就是在一些很原始的地方才有的蛊的方法以及引起的惑的反映,因而,神秘归神秘,似乎并不难理解),残雪的高明之处在于用一个神秘的类似于仪式的动作以及感应的体验做了一个巫术般的游戏,但决不告诉你,这其实就像、或者说干脆就是一种巫术。而当今的读者对巫术的概念与其神秘体验可以说是知之甚少,况且,类似于宗教体验的巫术感应以及产生的幻象、幻觉等神秘现象,又都是超验性的,绝非是常人在意志状态下能够获得的感同身受的经历。因此,对此产生神秘恐惧感并难以理解其中的高深莫测也就属于正常。
二、梦魇的恐惧与人的隐痛
梦魇在中外小说中的描述并不鲜见,但残雪笔下的梦魇有更令人恐惧也更具怪诞的意味。这既是残雪小说难以理解的一大特点,也是她小说内容构成的又一个主要因素。在《山上的小屋》这个通篇四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说中,就有五处与梦魇相关的叙述:
1.“你在睡梦中那么害怕,脚心直出冷汗。这屋里的人睡着了脚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
2.“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梦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它打捞上来。一醒来,我总发现自己搞错了……”
3.“母亲从门边伸出来墨绿色的小脸,嗡嗡地说话:‘我做了一个很下流的梦,到现在背上还流冷汗。’”
4.“我打开隔壁的房门,看见父亲正在昏睡,一只暴出青筋的手难受地抠紧了床沿,在梦中发出惨烈的呻吟。”
5.“‘他’,母亲指了指昏睡的父亲,‘梦见被咬的是他自己呢。’”
从这些梦魇或相关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梦魇已经成为人生存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占据和破坏着个人的生存空间,也在影响和侵蚀着他人的存在。对人的梦魇与存在的焦虑这种关系——人的可能性存在的探讨,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本性》中已经有过表现并也异常深刻,但梦和幻象只是作为人对生命衰老和必然死亡的深层焦虑而出现的。残雪小说中的梦魇表达应该也不至于太难理解。但事实是残雪小说中的那些梦魇表现得很是莫名其妙和令人费解,因为残雪笔下的梦魇与人们司空见惯的完全不同。究其根源可以认为,传统小说中的梦魇表达基本遵循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心理或情节依据以及故事本身发展的走向,而且,梦魇只是作为人的内心忧虑或恐惧的一面镜子而起到间接表达或暗示人物性格的作用。残雪笔下的梦魇则完全脱离了这种故事或情节的内在逻辑,梦魇本身不仅直接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也还是小说的重要主题。况且,其内容的乖戾和出现的时机也十分突兀。梦魇大多被表现为与人或事没有任何关联或联系不大而成为基本没有存在依据的空穴来风,而且,梦魇的形式多种多样不说,其极尽夸张和怪诞之能事也是极为罕见的。这样的梦魇除了使人产生不可理喻的陌生感与恐惧感之外,还加剧了梦魇自身的恐怖性和荒诞性。
如果仅仅如此,是很容易沦为荒诞或恐怖小说一类的,那就基本上是除了怪诞与恐怖之外没有更深的内涵了。显然,残雪的小说不属于那一类。因为残雪小说中梦魇的内容及其表现的形式均被填满了现代人的内在恐惧与精神危机,只要看看以上那几个不同梦魇的内容和形式就可一目了然。可以说那些梦魇的表现都是现代人所感受到的不同程度的厌倦,甚至是痛苦:莫名的恐惧、内心挥之不去的焦虑、人在无形之手控制下痛苦的折磨及其挣扎的惨烈以及人与人之间彼此隔膜的状态等,所有的这些又是人在常态下需要压抑并愿意忽略或者故意要遗忘的生存之痛。残雪却在以极具乖张的手法使之变形、变色、加倍放大,以极为突兀和夸张的形式把它们凸现出来,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陌生和隐痛的刺激,这就完全脱离了通常意义上梦魇的本来面目而成为人生存的形而上之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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