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过年

作者:葛红兵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以前,爹在的时候,下地看长活做事,背着手在地里转圈,东看西看,然后就在日头底下坐了喝茶、抽烟,爹是讲究东家的礼数的,爹只让长活做工,自己从来不做。后来,二子他爹管地了,二子他爹是沙地人,闲不住,闲不住的二子他爹就和长活一起做事,像牛一样在地里撒欢,把土地犁得开了花,她远远地给他送饭,能听见地心里发出阵阵欢快的叫声来,晚上二子他爹照理该歇歇了,她心疼自己的男人,但是沙地人不会受用烫脚的快活,不肯歇着,二子他爹说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晚上他还要继续在她的身上犁地,他说只要是犁地他都高兴,她后来慢慢地就体会到了,二子他爹在她身上犁地是真的高兴的,二子他爹的高兴又会转换成她的快活,她会止不住地在二子他爹快活下颤抖,成为世界上最受用的女人。
  春燕是外来的,照理还算不得是穆家的女人。在观山村人的意识里,没有生养过的媳妇永远是外人,更别说一个领养的女孩了。可是春燕懂得疼男人,荷叶看在眼里,觉得春燕有穆家女人的样子。春燕也灵性。二子的官名,是吴秀才起的,吴秀才是读书人,他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礼数,懂礼数的人是人中的君子,就像石头得了天地的造化就成为美玉一样,所以,他给了一个“珉”字,“珉”是美玉的意思,二子在穆家的族谱上排行“汉”字辈,连起来,就是“穆汉珉”。荷叶是喜欢这个名字的,觉得它雅气,有味道,尽管到底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清,但是,二子他爹却不以为然,二子他爹不识字,从小长在沙地,不重江北人的“雅”,他说:得给小子起个贱一点的名,不然小鬼会惦记,小鬼惦记头生子,会招了他抬轿子去,小鬼怎么判断谁谁是头生子呢?他会听人叫那个头生子的名字,然后也学着叫,要是那个孩子应答,就没命了,头生子难养,就是这个道理,沙地人喜欢给头生子取个假的排行名,让小鬼听不出来。
  那天荷叶生了,二子他爹也正好从地里回来了,他瞅瞅躺在荷叶身边的孩子,脸上并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神色,他只是说:乳名就叫二子吧。荷叶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有点拿不稳,心里晃悠,她又用心看二子他爹的眼,直到看见了二子他爹眼神深处的欢喜,那里有真正的被遮掩了的欢喜在跳,她心里也欢喜了,而且骄傲了,她问:那你欢喜吧?二子他爹说:他是小赵公明呢!二子他爹的声音非常轻,轻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那年,地里的收成果然特别好,二子他爹说,那是二子带来的福分。
  不过,荷叶其实是喜欢别人叫二子“穆汉珉”的,怎么听都觉得这个名字雅致,“穆”,先嘬嘴,“汉”,后收唇,“珉”,自然地就抿上了嘴巴,“穆汉珉”,这个名字发声的过程,就是超凡脱俗的,里面有让她骄傲的东西,只要默念一遍这个名字,那些柴米油盐的事儿就停了,那些俗不可耐的声音就止了,她就觉得好像飞到了天上。但是,她自己不能叫这个名字,她只能叫“二子”,这是做娘的对二子的礼数,在观山村,谁都得尊崇这个礼数。
  所以,她喜欢春燕叫二子“穆汉珉”,“穆汉珉”,这里有春燕作为一个女人的妇道呢!春燕还小,但是她已经懂得什么是妇道。女人自古就得拜着、宠着男人,这是女人的礼数,只有阴依附着阳,崇拜着阳,这个世界才正,否则就歪了,女人要是把男人看得比自己尊贵,那这个女人就正了。就像狼山上的松树,背着风长只能长歪,向着风长就正了一样。当然,荷叶也知道,春燕这丫头,心眼细,她是在笼络二子呢?还是真的宠二子呢?荷叶也拿捏不住。
  吃完早饭,二子和春燕出门。屠苏也跟着他们出门,屠苏是二子养的狗,为什么叫屠苏呢?那个时候,二子刚刚开始读“三(字经)”、“百(家诗)”、“千(字文)”,并不识多少字,却对字有盲目崇拜,观山村人,都是崇拜字的,他们都知道,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会被风吹走,但是,写在纸上的字儿却是铁板钉钉,就有了永恒的味道,字里面那些偏僻的、平常说话用不到的则近乎神圣,让人景仰,里面蕴藏着只有读书人才能解得开说得清的道理,荷叶对“穆汉珉”三个字的喜欢来自这种意识,二子也不例外,刚刚开蒙差不多读完了《三字经》的二子绞尽脑汁,要给他的小狗取个名,这让他费了大心思,最后他从王安石的《元日》里选了“屠苏”两个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 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二子喜欢这首诗,他能在这首诗里找到观山村的日常,找到自己的记忆,但是,他又是挑剔的,他在文字里要找的不仅仅是日常,他还要观山村的生活里没有的东西。这首诗,他反复掂量,最喜欢“屠苏”二字,刚刚好,超离了他小小的经验世界,又没有离开他的理解范围。荷叶和春燕都很崇敬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从王安石那样的大诗人的“诗”里来的就很好,二子说,“屠苏”是一种酒,是一种能避邪的酒,二子解释了,可荷叶和春燕并不能把这来自古代诗歌的深奥发音和任何一种有形的酒联系起来,这个名字很神。
  屠苏是怎么从小崽养成了庞然大物的呢?开初二子能把屠苏一把抱在怀里,后来,二子三四岁时候,力气还没见长,屠苏的力气却大到能拖着二子跑了,二子四五岁的时候,个儿还没拔高呢,屠苏已经高到二子的头顶上了,但是二子8岁了又终于比屠苏高出一头,荷叶说,他们是赛着长的兄弟,不过屠苏对二子是忠诚不贰的,这种忠诚和二子的身高无关,甚至和二子对它的好坏无关,对于屠苏来说,二子是主人,只要是它的主人,这个名分就足够让它忠诚到底了,屠苏是重主仆名分的。
  二子当然对它好,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它,以前是他保护屠苏,不让别的小孩碰它、逗它,屠苏小的时候傻,尽让人逗,后来是屠苏保护二子,只要屠苏跟着二子,别的小孩就要让着二子几分。
  对屠苏最嫉妒的是春燕,春燕照顾二子,但是,二子却把春燕的好回报到屠苏身上了,春燕舍不得自己吃的东西,中午送到私塾给二子吃,二子分一半给屠苏,春燕气得一双杏眼直瞪屠苏。其实春燕对屠苏也好着呢,屠苏是二子的心头肉春燕哪里会怠慢呢?几乎都是春燕在喂食呢,可是这屠苏尽管吃喝都赖春燕,完了还是只认二子一个。春燕和二子打闹,春燕拿剪刀假意戳二子的屁股,二子有腔有调地叫疼,屠苏便对着她龇牙,嗓子里还呼噜噜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开始春燕没在意,继续和二子闹,直到屠苏靠近了她,对她“哇”了一声,春燕才看清了,屠苏肩头的毛耸了起来,眼睛正瞪着她呢!屠苏护二子。
  
  村外的路认得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下面,跟着他们两个,一步也不差。不会让他们踩到沟里,也不会让他们被什么拌着。雪盖着地,严丝合缝,看不见庄稼,也看不见沟渠,可是,哪里是麦子,哪里是韭菜,哪里是歇冬的稻茬,甚至哪里有块石头,哪里又有一根树桩,他们都一清二楚。他们不用花什么心思,他们和地上的一切,植物也好,生灵也好,都是知根知底的。
  那些树也认得他们,晨光撒在树梢上,一些射穿了上面的积雪和冰凌,从树枝的间隙漏下来,一些则被积雪和冰凌反射回去。那些反射了晨曦的枝桠闪闪发亮,在微微的冷中显得非常精神。大地上,除了这些树,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冬藏的季节,那些小生灵都隐藏起来了,要么在暖和的地洞里冬眠,要么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蛰伏,不过,仔细地观察,地上还是有踪迹的,有的时候是稍远处一溜小小的足印,有的时候是雪线下一个细细的气空。
  二子和春燕一路走过来,地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足印,上面又有一行小的足印绕着穿来穿去,那是屠苏的足印,屠苏很兴奋,在二子和春燕的边上撒欢,把二子和春燕的足印弄乱了。
  二子和春燕要去看吴先生。吴先生是谁呢?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是二子的老师。他不住村里,住在村南的紫琅山下。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