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过年
作者:葛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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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荷叶看见门沿口的冰凌蒙蒙地上了一层霜,一根根冰凌在门口垂成了珍珠帘,她莫名地用舌头舔舔,那冰凌像是有生命似的,立即霜就化了,露出晶莹的冰来,透明着。冰凌一尺长了,去年入冬后就没消过。天还冷着呢!她逡眼四下里看,雪皑皑地铺着,很厚,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沟,都分不清。外人这个时候进村,保不准是要掉进沟里去的。
风在雪上面静悄悄地立着,不细细地看,几乎看不见它的身影。不过,它的气息却是在的,它凉凉的,穿着白雪的衣襟,有些挠鼻!又是润的,已经不那么凛冽,提一提被它挠了的鼻子,你就能嗅出里面花苞式的鹅黄来。
这鹅黄是哪里来的呢?荷叶的眼光被院子里那棵老梅树抓住了,一夜之间,昨天还静默着的老梅树竟然开得满树满枝。那梅树太老了,老到谁也记不得它的年纪,荷叶不记得它,荷叶的爹不记得它,荷叶的爹的爹也不记得它,它似乎比穆家的这座院子还要早就在那里了,它老到对世界失去了兴趣,有的年份它似乎忘记了季节,错过了开花的时候,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它就索性不开花了,有两年,它就一直那样睡着,让人忘记了它的存在,可是它终究是醒了,一个晚上,就足够它醒来了,它让雪地上突然间有了活物,有了生气,它的香是白色的,干净得若有若无,它的瓣也是白的,白得利落,利落得像是浮在雪的冷上面,只要用手一碰,它就会掉出这个世界去。
荷叶走近去,直到看清了梅花上的经络,也看清了花瓣上带雪的香气,心里豁然敞开了什么似的,一些喜悦的念头、一些开怀的想法,让她颤动。
好兆头,她在心里说。
院门外的雪是全白的,还没有什么人走动,只是隐隐的上面撒了不少爆竹的红屑,抬眼呢?是各家红色的对联,都透着节庆的喜气。荷叶也是喜欢红色的,二子他爹在的时候,每年三十,带回的年货里总会有一大坛花雕酒、一大捆二踢脚,花雕酒的盖头是用红布裹的,其他的年货也是用红纸包着的,挑年货的箩筐上也倒贴着大红的“福”字,远远的二子他爹挑着担子,身影也是红色的了。这个时候二子他爹是高兴的,荷叶也是高兴的。
今儿是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天还不亮,沙地人那边就响起了炮仗的声音,二踢脚的嘣啪声从东头响到西头,从地上响到天上。炮仗的声音闹人,她在暗里睁着眼睛,睡不着了,摸着胸前圆滚滚的两只奶,想到二子他爹,唉了一声,这死鬼真是没福气,竟然丢下了她跑了,跑得没个影子,死活不知。
要是二子他爹在,也是要摸黑起来放头响炮的,点上信子,二子他爹喊声“响”,她便捂住耳朵往被子里躲,接着是热辣辣的两声爆。男人到底是男人,喜欢热辣的闹响。她是不敢,不敢听,更是不敢放。二子还没有的时候,二子爹放完头响炮,就又钻回被窝里来,握着她的奶,拱在她胸口,热辣辣的:财神爷今年准到我家。她便问:你怎么知道?他回:你的肚子里会有小赵公明①。
二子他爹是从沙地来的上门女婿,每年按沙地人的风俗年初五放二踢脚迎财神。沙地人是从江南迁徙过来的,他们不恋土、不恋家,男人都走四方,赚四方的钱,单把女人和老小留在家里厮守,赚四方钱的人重财神呢!也或许是他们来江北的时候,江北的土地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宽裕,不像对待观山村人那么厚那么温,观山村人是从北方迁徙来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观山村里,除了吴秀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不过那一定是比沙地人早,要不观山村的地怎么就比沙地人的地厚实温暖呢?要不观山村的地怎么就那么养庄稼?沙地人迁来肯定是晚的,沙地人只是占了一些江边和海边的盐碱地、沙积地。
荷叶是江北人,土生土长在观山村,并不晓得什么财神。江北人的礼数,腊月二十四送灶神、三十祭祖,年初一到土地祠上香、给长辈拜年都是要紧的事体,江北人的世界观里,没有财神的概念,最重要的是家祖,是灶神,是土地,敬了灶神和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能吃饱,就满足了,所以,江北人有了灶神和土地神,就不要财神的保佑了。荷叶是女人,女人总还是要从男人的,虽说二子他爹是从沙地来的倒插门女婿,名分上是低的,二子跟着荷叶姓,并不跟他爹姓,年三十祭祖,也只祭荷叶这边的。不过荷叶许多方面还是随二子他爹。
二子他爹在家的时候,团圆饭的格式也改了。江北人吃干团元,年三十由家里的女人们和好米粉,搓出雪白的元子来,每个元子都有尖尖的顶,阔阔的基,尖顶上还要点上红点,放在筛子里,看起来像一片满腾腾的米仓。初一早早起来,先烧赤豆饭,饭熟了一半,收水了,再把团元放在饭上蒸,等到饭和团元都熟了,盛起来,碗底是赤豆饭,碗上是四个团元,第一碗供给灶王爷②,然后才是大家吃的,吃之前要“留仓”,从饭碗里拨出一些饭和团元来,放进饭桌中间的大碗,表示年年有结余。年初一的菜也是有讲究的,是一律的豆腐,豆腐谐音“福”,图个好口彩。二子他爹尊沙地人的风俗,不吃干团元,只要荷叶做水汤团,年三十晚米粉和好,搓成一个个圆圆的汤团,初一早晨用水煮开,用红糖蘸着吃,不用菜。
荷叶是喜欢沙地人的风俗的,沙地人日常是简单的,不像江北人那么讲究礼数,但是,观山村是江北人的天下,大多是看不起沙地人的,觉得沙地人不懂规矩。
这时候,二子也醒了。
春燕一边拢了二子的棉衣、棉裤,靠着炭盆烤,一边问:“穆汉珉,你是穿了再吃,还是吃了再穿呢?”春燕每天侍弄二子起床,都要这样问的。
以前二子会好好考虑一下,看看外面的曙色,听听外面的风响,然后再选定一个答案,现在呢?他想也不用想就说:“当然是穿了再吃。”二子已经9岁,是大人了,他要像大人一样穿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吃早饭。
穆汉珉是二子的官名,春燕是二子的什么人呢?二子说不清,荷叶也说不清,春燕自己当然也说不清的。姐姐?媳妇儿?都对,都不对。当初荷叶同意接春燕过来养,是想要个女儿呢!荷叶自从生了二子之后,虽然二子他爹还是照样在她身上忙乎,可是她的肚子就是没有响动,二子孤单得很,荷叶也孤单,一个家里有两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总是不对称的。春燕父亲郭炳南病重,几年下不了地家业垮了,没钱治病不说,女儿也养不起了,荷叶就把春燕接了来做二子的姐姐。春燕是什么时候成了二子的媳妇儿呢?二子记不得了,在二子的记忆里春燕一直就是姐姐,但是村里人却一定说是媳妇儿,姐姐和媳妇儿有什么区别呢?二子搞不清楚,他问荷叶,荷叶说:姐姐将来要嫁到别人家伺候别人去,媳妇会一直留在家里伺候二子,二子要春燕做媳妇还是做姐姐呢?二子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舍不得春燕,他喜欢春燕就这样一直呆在家里,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认认真真地对荷叶说:那就做媳妇儿。他又去对春燕说:你以后就做我媳妇儿。春燕低下头,用眼睛瞪他,不说话。他就想,春燕是不是不大愿意。
春燕从来不叫“二子”的乳名,她只叫二子的“官名”,在她的脑海里,“二子”是荷叶娘的儿子,“穆汉珉”才是春燕的“弟弟”。
春燕张开烤得暖烘烘的棉衣,二子伸出手往衣袖里套,嘴里嘻咯咯地叫“好暖和”、“好暖和”,这个时候,春燕心里就高兴了,像暖烘烘的棉衣。春燕13岁了,13岁的女孩心已经细了,已经懂得疼男人。
疼男人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这是荷叶经常放在嘴边的话。
站在门口的荷叶听见屋里二子的响动,心里也高兴了,穆家的女人们似乎总是爱惜男人的,她们有丰沛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总是会转换成献身男人的热络。当初她娘在的时候,每天花一个时辰伺候爹烫脚,爹烫得快活了,闭上眼睛斜斜躺在太师椅上,像是睡着了,娘就把爹背到床上去。娘说,男人舒服了,才会高兴;男人高兴了,女人才会舒服。男人的舒服怎么转换成高兴,男人的高兴又怎么转换成女人的舒服?她不完全懂,却牢牢记在心里。后来,她有了丈夫,渐渐地就明白了娘的话,娘是不错的,二子他爹高兴了,她才舒服,要让男人高兴也很简单,就是让他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