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毛猿(节选)
作者:尤金·奥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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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克(这个字眼引起他的猛烈而徒然的挣扎)你说什么,你这个犹太佬,你这个流氓!
秘书把他丢出去,伙计们。(尽管他挣扎,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他摔了出去。被踢了几脚的扬克趴在窄窄的石子街道中间。他咆哮着站起来,要冲打那扇已经关上的门,但是他迷惘地停了下来,他脑子里感到混乱,可悲地虚弱。他坐在那里,沉思着,他的姿势很近似罗丹的《沉思者》。)
扬克(痛苦地)原来那些家伙也认为我不顶事。噢,见他们的鬼去!他们坐错了座位——还是那老一套的胡说八道——肥皂箱上的演说和救世军——没有胆子!一天减少一点钟工作,让我幸福吧!一天多给一块钱,让我幸福吧!一天三顿好饭,前院里种几棵菜花——平等权利——一个老婆几个孩子——一张倒霉的选票——就一切都准备好可以见上帝啦,不是吗? 噢,见鬼! 那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玩意是在你心里。它并不是你的肚子问题。吃饭——吃油炸面圈和喝咖啡——那跟它不相干。它藏得深着呐,在根底上呐。你抓不住它。你也无法叫它停下。它活动着,一切都跟这活动。它一停下,全世界也跟它停下。那就是现在的我——我不声不响。懂吗?——我成了一个垮了的殷格索尔啦,就是那么回事。本来我是钢铁,我管世界。现在我不是钢铁啦,世界管我啦。噢,见鬼!我不明白——一切都糊涂啦,懂我的意思吗?全都颠倒啦!(他仰起一张冷嘲的脸,像一个人猿对着月亮咭咭呱呱)我说,你高高在上的,月亮上的人,你好像挺聪明,回答我,嘿?把内幕消息、秘密情报塞给我——我打哪儿下去,嘿?
一个警察(他走上街来,刚好听到这最后一句——带着严肃的幽默)你会到警察分局去,你这个笨蛋,要是你不清醒点爬起来,离开这里。
扬克(抬头望着他——带着刺耳的苦笑)不错!把我关起来!把我锁在笼子里!那就是你知道的唯一答案。来吧,把我关起来吧!
警察你干什么来着?
扬克够判终身监禁的了!我出生在世上啦,懂吗?真的,那就是罪名。记在你的临时拘捕证上吧。我出生在世上啦,懂得我的意思吧!
警察(幽默地)上帝可怜你妈妈吧!(然后实事求是地)我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喝醉了。我本来想把你押送到分局去,不过那要走很长一段路。现在,起来,要不,我就照脸扫你一棍子。滚罢!(他把扬克拖起来)
扬克(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的讽嘲口吻)我说,我从这儿到哪里去呀?
警察(推了他一下——无所谓地笑嘻嘻地)到地狱里去。
[幕落。]
第八场
第二天傍晚。动物园里的猴房。一道白光照在笼子前方,可以看见内部。其他的笼子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吱吱哇哇的话音。有一个笼子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写“大猩猩”。那个大野物蹲在板凳上,姿势很象罗丹的《沉思者》。扬克从左方上,马上引起一片愤怒的吱吱的尖叫声。大猩猩转动一下他的眼睛,但没作声,也没动。
扬克(带着一种刺耳的苦笑)欢迎到你们的城市来吗,嘿?好啊,好啊,一整帮都在这里呀!(一听见扬克说话,那种吱吱哇哇的声音便平息下去,转为一种聚精会神的沉默。扬克走到大猩猩笼子跟前,俯身在栅栏上:瞪着猩猩,猩猩也瞪着他,沉默,一动都不动。经过片刻的死气沉沉的静默,扬克开始说话,带着一种友好、亲密的腔调,半嘲笑,但富有深厚的同情)我说,看样子你是个结实家伙。是不是?我见过许多被人们叫做猩猩的硬汉,但是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真猩猩。你的胸膛、肩膀、手臂和手真够棒的!我敢断定你的两只拳头都有那么一股劲,能把他们全打垮!(他是怀着真正的赞美心情说这番话的。猩猩好像懂得他的意思,直立起来,挺起他的胸膛,用拳头在上面敲打着。扬克同情地嘻嘻一笑)真的,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敢向全世界挑战,是不是?你有我说的那些优点,尽管你说不清楚话。(于是话里夹带着苦恼)你又怎么会不懂得我的意思呢?难道我们不都是同一个俱乐部,毛猿俱乐部的会员吗?(他们互相瞪视——一顿——扬克继续说下去,慢吞吞地,痛苦地)原来,当那个白脸婊子看我的时候,你就是她所看见的。我呢,在她看来,就是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只不过是在笼子外面——冲出笼去的——可以随随便便去杀死她,懂吗?真的!那就是她的想法。她并不知道,我也是在笼子里——比你更糟——真的——一副可怜相——因为你还有机会冲出去——可是我呢——(他糊涂了)噢,见鬼!全都错了,是不是?(一顿)我想,你准想知道我到这儿来干吗,嗨?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在这个巴特里公园的椅子上赖着。真的,我看见了日出。那可美啦——一片红色,粉红色和青色。我还看着摩天楼——钢铁做的——还有所有开进开出的船只,行驶世界各地——它们也是钢铁做的。阳光温暖,没有云彩却吹着微风。不错,那是了不起的。我完全享受到了——正像派迪说的,那才是叫人过瘾的好饮料——只不过我不能到那里面去,懂吗?我不能在那里面起作用。因为它高高在上。我一直在想——后来我就跑到这里看看你的模样儿。我等到他们全都走完了,来跟你单独聊聊。我说,你老是坐在那个围栏里,忍受那些白脸的、瘦骨如柴的臭女人和她们的蠢男人,那些该死的东西,来打趣你,嘲笑你,又被你吓得要死,你有什么感想!(他用拳头敲打栅栏。猩猩摇晃它的笼子上的铁栏并嗥叫。所有其他的猿猴都在暗处发出愤怒的吱吱哇哇声。扬克继续说下去,兴奋地)真的,他们也就是那样打击我的。不过你幸运,懂吗?你跟他们不是一伙,这一点你知道。可是我呢,我跟他们是一伙——但是我不知道,懂吗?他们跟我却不是一伙,就是那么回事,懂得我的意思吗?思考真费劲——(他以一种痛苦的姿势拿一只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猩猩不耐烦地咆哮着。扬克继续说下去,思索地)我想说明的意思,是这样的。你可以坐在那儿,梦想过去,绿树林呀,丛林呀,等等。你是那里的主人,他们不是,你可以嘲笑他们,懂吗?你是世界冠军。可是我呢——我没有过去可想,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而那又不顶事。当然,你比我好多啦。你不会思想,是不是?你也不会说话。可是我能拿说话和思想来吓唬人,——差不多还能蒙混过关哩——差不多!笑话也往往就出在那里。(他笑起来)我不在地上,又不在天堂里,懂我的意思吗?我在天地中间,想把它们分开,却从两方面受尽了夹缝罪。也许那就是他们所说的地狱吧?可是你呀,你是在最下层。你顶事!真的!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顶事的,你这个走运的家伙!(猩猩得意地吼着)所以他们就把你关在笼子里,懂吗?(猩猩怒吼)真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当你设法去想它或说它,它就溜了,它藏在老深——老远——背后的什么地方——你和我,我们能感觉到它。真的!我们俩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嘛!(他笑起来——然后用一种粗野的声调说)去他妈的!见鬼去!要采取一点点行动,那才是我们的拿手!那才顶事!打倒他们,一直打到他们用手枪——用钢铁把你杀死为止!不错!你是个把戏吧?他们跑来看你关在笼子里——是不是?想报仇吗?想落得一条好汉的结局,而不要慢慢憋死在那里吗?(猩猩大吼,表示竭力赞成。扬克继续说下去,带着一种愤怒的喜悦)不错!你是个好样的!你会坚持到底!我和你,嗨?——我们俩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我们打一次最后的漂亮仗,把他们从座位上打下去!等我们打完了,他们会把笼子造得更坚固一些!(猩猩使劲拉扯铁栅,咆哮着,两脚交换着跳跃。扬克从外衣下面掏出一根短撬棍,撬开笼门上的锁,把门拉开)州长赦免了你!出来,握握手吧。我带你到五马路散散步。我们要把他们从地球上打下去,我们要在乐队伴奏中死去。走吧,兄弟。(猩猩小心翼翼地走出笼子,走到扬克跟前,站在那里望着他。扬克保持他的讽嘲腔调——伸出他的手)握手,按照我们团体的秘密方式。(也许那种嘲讽的腔调突然激怒了那个畜生,它纵身一跳,用两只大手臂抱着扬克,拚命一搂。一阵叽哩喀喳肋骨折断的声音,扬克发出一声痉挛的叫喊,仍然带着嘲讽腔调)嗨,我并没有说吻我呀!(猩猩让那掰折了的身体滑到地板上;它犹疑地俯视他,思考着;随后把他抓起来,投进笼子,关上门,拖着脚步狠狠地走进左面的暗处。从其他的笼子传来一片吃惊的吱哇乱叫声。随后扬克动弹一下,呻吟着,睁开眼睛,片时沉默。他痛苦地喃喃说)我说——他们应叫他跟祖拍斯科比一比。他算是彻底打垮了我,我完了。就连他都认为我不顶事。(随后突然动了感情,感到绝望)上帝,我该从哪里开始哟?又到哪里才合适哟?(突然克制自己)噢,见鬼!不能抱怨,懂吧!不能退却,明白我的意思吧!死也要在战斗中死去!(他抓住笼子上的铁栅,痛苦地拖起身来——迷惘地四顾——勉强发出冷笑)在笼子里,嗨?(带着马戏班招揽观众的刺耳的叫喝声)太太们,先生们,向前走一步,瞧瞧这个独一无二的——(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一个唯一地道的——野毛猿——(他像一堆肉,瘫在地板上,死去。猴子们发出一片吱吱哇哇的哀鸣。也许,最顶事的,毕竟还是毛猿吧。)
[幕落。]
——剧终
(荒 芜译)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