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原型的复活:“梭子的诉说”与《紫颜色》

作者:包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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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沃克在小说中刻意凸现了缝纫的表情功能。成熟了的西莉将五颜六色织进了她各种各样的手工,将它从一种痛苦的色彩变换为欢乐的色彩,送给了她深爱的姐妹们,表达着对她们的欣赏和祝福。给她最亲爱的舒佳,她“做了一条十全十美的裤子”;给觉醒了的小鸽子,她做了“一条颜色跟太阳落山时的色彩差不多的裤子,杏黄色带小灰点”;给充满斗争精神的索非亚,她做的裤子与众不同:“一条腿紫色,一条腿红色”; 给内蒂做裤子她更是充满爱意:“内蒂,我正在为你缝裤子,好让你抵挡非洲的酷热……我的每针每线都是一个亲吻。”
  “梭子的诉说”导致了更加残暴的血腥,惨绝人寰的悲剧,而与此相对比,小说中无处不在的缝纫活动却导致了和睦,导致了团圆。沃克认为,暴力只会导致更深的沉默,女性在争取平等独立的过程中必须找到另一种选择。在作品中,这种选择就是缝纫和交谈,缝纫甚至比交谈更加有力。事实上,正是缝纫压抑取代了西莉以暴抗暴的冲动:当西莉要对阿尔伯特扣押内蒂信件的行为动手时,是舒佳劝她缝裤子,西莉接受了她的意见:“我们打算每天阅读内蒂的信,每天缝裤子。握在我手中的不是一把剃刀而是一根针。”从此开始,沃克的文本完全离开了菲洛美拉神话中暴力——沉默的循环模式。作品之所以用紫颜色为题,本身就是基于对菲洛美拉神话原型的重构:在神话原型中,紫色的象征意义是负面的,暗示着主人公的悲惨经历和说不出话的痛苦,预示着她的悲剧未来,而在小说中,作者反其道而用之,她让西莉在成熟之后才使用紫颜色,表达的是主人公的觉醒和选择的“妇女主义”生活方式。
  从西莉重新拿起针线开始,她找到了与姐妹们紧密联系的又一种思想与情感交流方式,并在这种交流中修复了自我——舒佳的离去没有使她重新陷入孤独,相反,完整的两性共存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男性不再是她要摧毁的敌人。在小说结尾,阿尔伯特也操起了针线,并回忆起他小时候与母亲一起做针线活的快乐,这一过去的特柔斯被接纳为缝纫伙伴交谈的一员。缝纫仿佛已经有了生命,成为促使男女两性和睦相处的调停人。西莉把自己的小工场起名为“裤子非有限公司”,表明了她作为女性的宽阔胸怀。内蒂从非洲回来后,西莉介绍说,舒佳和阿尔伯特都是“我的人”。 这充分表明,在沃克看来,暴力的循环是可以被打破的。而她所提出的“妇女主义”,目标在于男女两性间平等友爱,在于人人都可选择各具色彩的生活方式和道路。
  
   三
  
  菲洛美拉神话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女性丧失语言能力就等于丧失自我的隐喻。而小说则反其道而行之,可以被看作是女性要保护自我、展开自我必须开口说话的隐喻。特柔斯的暴行使菲洛美拉陷于沉默,其最终的结果是将其变为非人;而在小说的开始,阿尔伯特也是如此,西莉的最初反应也是回避自我,力图将自己想象为一块木头。但在小说中,强暴并未最终成为主人公沉默不语的手段,相反,它成为了使西莉去寻找声音的催化剂,她逐渐地明白了,可以使用“主人的工具”去对付主人,使用语言意味着行使权力,反抗暴力。西莉被要求对强奸一事保持沉默之后,将细节纪录下来,以第一人称“我”的形式写信给上帝。在这里,她不仅记录下了这一事实,而且强调了“我是一个好女孩”,表明了她意识到了自我。在这里,作者颠覆性地修改了神话原型,使强奸成为女性争取独立斗争的开始。
  菲洛美拉神话对女性而言是惩戒性的,它暗示:女性的反抗的唯一结果只可能是毁灭。神性的权威叙述抹擦掉了女性的声音,也抹擦掉了她们的主体地位,从中听不出她们的任何感受和反应。而在小说中,强暴所唤起的恰恰是女性持续不断的诉说。整部作品主要由三部分的诉说交叉构成:西莉向上帝诉说,诉说她遭受的屈辱,她对舒佳的迷恋;西莉写给妹妹内蒂的书信,诉说她的觉醒、她与周围姐妹们的情谊;内蒂的来信,诉说她俩离散后自己的生活,诉说非洲的历史和命运。在这三个部分中,叙述主体都成为了女性,成为了感受强暴、反抗强暴的“我”,成为了觉醒了的、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我”。她们明白了语言的力量,学会了使用这有声的工具来反抗暴力,捍卫自主。西莉进一步觉醒之后,就直接用语言来对付阿尔伯特:
  
  他笑了。你以为你是谁?他说。你的诅咒顶个屁用。看看你自己吧,黑不溜秋,浑身毛孔,丑娘儿们一个。天哪,你什么也不是。
  你骂我的每句话都要得到双倍报应,我说,你给我闭嘴。
  
  菲洛美拉选择了暴力,意味着同时选择了男性的方式,丢失了女性的自我,因而导致了毁灭,而西莉写给上帝的信使之保留了自我,写给内蒂的信导致了她的复归,它们使得西莉重新树立了自我。她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职业,她用主人公的口吻将这一切写给了内蒂。在神话中,普罗克妮和菲洛美拉被蒂留斯直接撵出了家门,在小说中,内蒂和西莉也被她们称之为“爸”的那个人撵走,但与前者不同,西莉和内蒂又回来了。西莉描绘了胜利回家的感受,在信末写道:“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因为你有家可回了!”普罗克妮最后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而西莉既维护了她的权利,也维护了她的家,甚至最终还找回了被“爸”送走的孩子。她摆脱了暴力循环的魔咒,也就开始走上了争取经济和人格独立的道路,以确证别具一格的自我。她不再给上帝写信,而把他当作了“我认识的某个男人。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显示了她开始意识到女性应当有自己的独立和尊严。她开始在给内蒂的信上签下大名,告诉内蒂她有了新的职业:“你的姐姐,西莉,裤子非有限公司”。这个签名表明,西莉已经找到了完整的主人公意识,与她以前对“我是”两个字都难以启齿形成了鲜明对比。
  《紫颜色》展现了语言的建设性的力量。它展开了这样一个颠覆性的叙事模式:强暴使女性开口诉说——语言引导女性找到自我,迫使男性放弃暴力——语言还能促使女性放弃以暴抗暴的选择,重构男女两性的和谐关系。随着西莉的成熟,她不再满足于使用“主人的工具”去对付主人了,她懂得了语言能够用来理解和沟通,而不是用来互相摧毁。当阿尔伯特屈服于语言的力量,也学会了用一种建设性的而不是摧毁性的方式来对她说话的时候,西莉也不再拒绝他的声音了,相互之间开始了对话,语言不再是相互对抗的工具:“你现在跟他说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在西方,菲洛美拉神话流传久远,已经成为影响女性文学传统的一个模式。若干年来,多少作家都曾经想让那些具有真正独立意识的女性开口说话,自我表达。然而悖论的是,长期以来,她们在大量的创作中被困在阁楼上成为了疯妈妈。这不能不归咎于男权话语专制的历史与现实。而要改变这种状况,采用形式效仿、隐喻、改写和重构等原则,无疑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罗兰•巴特就曾经形象地比喻道:“文本就意味着织物……主体由于全身在这种织物——这种组织之中而获得解脱,就像蜘蛛在吐丝结网过程中获得解脱一样。”⑦沃克在小说中让笔和针同时开口诉说,编织出菲洛美拉的新神话,从这个意义上说,《紫颜色》不但复活了原型,而且使传统获得解脱,呈现出新的面貌。
  作者系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院长、教授,江苏省重点建设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术骨干,英美文学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①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8页。
  ②“妇女主义”指上世纪70年代后期沃克等人提出的区别于一般白人女权主义的主张,沃克认为,妇女解放不能仅停留在单纯反对父权和男性统治的水平上。要强调 “在妇女团结的同时看到男人发展成长产生变化的可能性”,真正的女性自由建立在男性懂得了他们并不拥有女性这样一种新型的男女关系之上。
  ③ Alice Walker.“ The Color Purple”. Washington Square Press ,1985.文中有关该小说译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④ 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8页。
  ⑤ “Black Women Writers at Work”, edited by Carolivia Herr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176.
  ⑥ Tavormina, M. Teresa. “Dressing the Spirit: Clothworking and Language in The Color Purple.” The Journal of Narrative Technique 16 ,(1986): 224.
  ⑦ 罗兰•巴特:《罗兰•巴特随笔选》,怀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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