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惘然心理原型的典象化造型
作者:杨 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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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华年”以下四个典象正是诗人五十年人生感受的具体表达。那是由锦瑟五十弦的弦弦柱柱所演奏出来的。诗人所表达的感情不是某种事件引起的情感和情绪,而是整个人生的生命感受。
“庄生晓梦迷蝴蝶”,用的是“庄周梦为蝴蝶”的典象。原典故是:“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很显然,诗人在这个意象里剔除了庄子不知是自己变为蝴蝶还是蝴蝶变为自己的主体迷失的疑惑和惶惑感,只是取了庄周“晓梦”和“迷梦蝶”的意象,来象征自己的情感。“迷蝴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一个“迷”字表现了诗人追求的热烈、投入的赤诚,情感的执著、精神的迷醉。这不是庄周迷蝴蝶迷失的迷,而是表现自己迷恋在自己追求的对象(或恋人或理想)之中的迷,自己完全融入到对象之中的迷,自己没有了自己的迷,对象成了自己的迷。在这里,蝴蝶不是原典故庄周迷失的外物,而是理想的象征;“晓梦”则可以理解成诗人人生历程的青少年时期。
“望帝春心托杜鹃”,用的是望帝魂化杜鹃的典象。原典故是:“昔人有人姓杜名宇,杜王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蜀记》);“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亦曰子规”(《成都记》)。同上一句用庄周“迷蝴蝶”表现自己的痴迷一样,这一句也是用望帝魂化杜鹃的意象隐喻自己的寄托和追求。“托杜鹃”的一个“托”字,表现了灵魂的皈依、寄托、梦想、追求。望帝死了灵魂还化为杜鹃,说明爱的精诚。诗人用“托杜鹃”的典象把自己“迷蝴蝶”的执著、痴迷和热烈表现得更为深入和深刻。杜鹃同蝴蝶一样象征着诗人的美好和理想。“春心”可以理解成诗人青春时代的情感方式、人生方式。
而这两个典象又不是孤立的,而是互补的。前一个典象的意义在后一个典象意义的参照下得到了明晰化的呈现,后一个典象的意义在前一个典象意义的衬托下得到了更明确的表达。“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托”字使“庄周晓梦迷蝴蝶”的“迷”字发生了向原典故相反方向的改变;“迷蝴蝶”的“迷”字使“托杜鹃”的“托”字得到了生动传神的表现。这两句或者说这两个典象表现的都是痴迷和执著,而下两句或者说下两个典象表现的是这种痴迷和执著追求失落的惘然。
“沧海月明珠有泪”,用的是明月使鲛人出泪的典象。“蚌、蛤、龟珠,与月盛虚”(《大戴礼记》);“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博物志》)。诗人以“沧海月明”的修辞使原典故生发了新的意象和意境。沧海,意境辽阔无边;月明,意境深远无限;沧海月明,无限阔大、辽远、渺茫、深邃的空间,但又具体到一颗小小的珍珠之上。无限阔大、辽远、渺茫、深邃的空间和一颗小小珍珠的比较的意象到底是什么意味呢?如果我们能够联系到原典故明月使鲛人出泪的意义,就会理解是“沧海月明”使“珠有泪”;如果我们能够注意到“珠有泪”和“迷蝴蝶”、“托杜鹃”一样是诗人主体情感的隐喻,那么,这“珠有泪”表现的就是人有泪即人的悲哀、悲怆和悲凉了。“沧海月明”是多么的空旷、渺茫、凄清和虚无呵。自己“迷蝴蝶”和“托杜鹃”的痴迷、沉醉和热烈追求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成为遥远的记忆,只有这亘古的沧海、明月,只有这无限的辽远和渺茫,能不“珠有泪”么?“珠有泪”是诗人灵魂泣血的符号。
“蓝田日暖玉生烟”,用的仍然是典象。原典为:“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蓝田山在长安县(今陕西省西安市),“其山产玉,亦名玉山”(《长安志》)。“司空表圣(图)云,‘戴容州叔伦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困学纪闻•评诗》)。司空图所引戴语,在李商隐之前就已经存在,“蓝田日暖玉生烟”是“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语序的改造。但改造的不仅是语序,更主要的是剔除了诗的意境风格之意而成为表现内心感受的意象。上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有”字暗含着下一句的“无”,但下一句并未出现和上一句对应的“无”,而是玉“生”烟,但“生烟”表现的实质却还是“无”。这种对应不是字面上的,而是意义上的。“蓝田日暖”的意象也是阔大、辽远而空虚的,阔大、辽远、空虚的空间中“玉生烟”,那是一种“有”幻化为“无”的意象。“玉生烟”其实是“生玉烟”的另一种表达。前面的“迷蝴蝶”、“托杜鹃”的“迷”和“托”是动词,到了“珠有泪”和“玉生烟”的“珠”和“玉”就变成了名词,但这是表达的需要,实际意义是“有珠泪”和“生玉烟”。阔大、辽远的空间幻化为“玉生烟”即生玉烟,一切都在蒸发成烟,一切都在幻灭,一切都在变成无。理解这一句,同样要牢牢地记住,诗人李商隐是为他的生命感受造型,即他写的一切当然包括对典故的运用和新的典象的创造,都是他情感象征的艺术符号,既不是原典故的照搬,又不是客观景象的真实写照。“玉生烟”同“迷蝴蝶”、“托杜鹃”和“珠有泪”一样,是他复杂内心感受的同构物。“玉生烟”实乃“心生烟”。在“蓝田日暖”——已经脱离了原典蓝田山和诗的风格境界的概括之义,而成为大地和太阳新的意象新的意境中的“玉生烟”,使人感到了“烟”——一种氤氲之气的徐徐、袅袅、缓缓、渐渐的升发,而升发的玉烟和蓝田日暖又使人仿佛回到了凝固的遥远的荒古,而这升发着的、幻化为无的玉烟正是诗人人生巨大失落感受心境的客观对象化——典象化象征。
诗的艺术符号,不只是一个一个意象象征意义的相加,是整体结构形式的象征,或者更准确地说,诗的意义最终是由整体结构决定的。诗的艺术符号性归根结底在于创造一种抽象的形式,而这种抽象的形式就是由诗的结构表现出来的。“这种最抽象的形式是指某种结构、关系或是通过互相依存的因素形成的整体。更准确地说,它是指形成整体的某种排列方式”(苏珊•朗格:《艺术问题》,第14页)。《锦瑟》的四种典象当然可以分开解释,但它们实际上是有一种内在的结构的,因该放在一起来领略、玩味和阐释。这内在的整体结构就是诗人人生生命感受的整体造型。那种把中间四句都解释成是惘然之情的意象叠加,就没有注意到这种人生生命感受的整体造型结构。中间四句的前两句是用“庄周晓梦迷蝴蝶”和“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典象表现执著、热烈、赤诚、痴迷、沉醉、寄托、理想、追求,而后两句“沧海月明珠有泪”和“蓝田日暖玉生烟”两个典象是表现无为、空洞、幻灭,悲凉、虚无,一切都失落了幻化了幻灭了。“蝴蝶”和“杜鹃”——那是最美好的爱情和最浪漫的理想的象征;“迷”和“托”——那是追求的热烈和执著,痴迷和沉醉,赤诚和无我的象征;“沧海月明”和“蓝田日暖”是空间和时间的象征;“珠有泪”和“玉生烟”是悲凉和失落的象征。一切都十分遥远了,一切都一无所有的失落了,一切都变得虚无了。“一弦一柱思华年”所“思”的就是这种人生的心路历程,寄托化为虚无的历程,梦幻化为破灭的历程,有为化为无为的历程,追求化为失落的历程。弦弦柱柱所奏出的就是这种由热烈、沉醉和痴迷转入苍凉、惆怅和悲哀的惘然之情的曲调旋律。
后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情感的总结。“此情”指的是,由锦瑟弦弦柱柱“思华年”所创造的音乐意象所表达出来的“情”;“成追忆”,指的是在锦瑟旋律和意象引发下对过往年华的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当时”是指在由锦瑟音乐意象表现“思华年”、“成追忆”之前,过往“华年”的人生在那时就已经“惘然”——失落、失意和失望了,锦瑟弦弦柱柱所奏出的音乐意象不过是那生命失落惘然之情的象征罢了。这说明 “成追忆”的惘然之情——人生的失落是多么的巨大、怅惘和悲凉。